在伊兰怔然的目光中,那人单膝跪下,向伊兰行礼,露出了缺少无名指和小指的右手:“您终于回来了,伊米安大人。”
伊兰凝视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要说得我好像多么伟大一样。”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也不肯摘下面具么,利文。”
“这是圣光教团的规矩。”面具后的视线不忍般地扫过伊兰那枯瘦灰败的身体,最后停留在伊兰手部那可怖的贯穿伤上,喃喃道:“您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
“反正结局都是一样。”伊兰的目光漠然扫过血迹消失之处,转身拖着锁链径自走入了圣水池。一直以来强自压制的疲惫和痛楚一股脑儿涌上来,几乎和圣水一起淹没了他:“很高兴见到你,利文。我还以为圣光教团里没有什么活人了。”
利文沉默了一下:“您比我想象中平静。”
虚空之海上的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水波滑过伊兰的肌肤,渗入伤口,疼痛让真实感渐渐变得强烈。他知道自己似乎应该质问很多事,可许多事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已得到了答案。但他仍想确认一些东西:“你不会困惑么?”
“……会。”利文慢慢地走上前来,将香料和花瓣洒在伊兰头顶:“但信仰就是这样的。你质疑它,然后跨越质疑,从而离神更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伊兰摇头。
“为了更多的人,牺牲是必要的。”利文语声苦涩:“神是仁慈的,亦有残酷……”
伊兰的声音低下去:“而你不会为此有丝毫动摇,哪怕你自己也同样在牺牲者之列,对么?……”
“从成为圣职者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利文的语速加快了,似乎这些话在他心头已重复了千百次:“仪式结束后,所有的裂隙都会封闭,魔物会从整个大陆上消失。光明的力量笼罩一切,新的时代会到来……再没有那些恐怖的东西来威胁人类了……”
伊兰轻笑:“你的理想要实现了,该高兴才对。”他搅动圣水,血在水中像柔纱一样飘着:“只要把一切都视作神的意志,想要越过心中的疑惑,就简单得多了。”
“您仍然像从前一样……满心怀疑。可您回到了这里,难道不就证明,神的意志不容质疑么。”
伊兰抬手,撕去了一块没有完全融化的血痂:“这座圣堂封印的圣灵,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张银丝网中的羽翼。”
伊兰笑起来。
利文低声道:“大部分圣灵的形态都是这样……看起来有些特别。这并不可笑。”
伊兰摇头:“只是觉得有趣。”他若有所思:“不知道我的形态会是什么样子……说真的,你也很好奇吧,利文。会后悔在虚空之海上时,没有由着那家伙用圣骨瓶把我的灵魂抽出来看一看么?”
“您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利文痛苦道。
“你也说了,这只是玩笑。”伊兰回头,审视着他的颤抖,轻轻道:“别难过,殉道本就是我们的命运。只是……既然圣光教团知道神迹者中存在真实的圣灵,为什么要始终隐瞒这件事呢?”
利文喃喃道:“因为知道得越多,就会生出越多的困惑。那对信仰不利。”
伊兰近乎怜悯地笑了。不是困惑,他想,是怀疑,是否定,是觉醒。教廷比任何人都害怕圣灵确认了自己是谁。
“真遗憾。”他最终没有说出那些话。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咬痕,伊兰低声道:“埃塔纳的圣灵,有名字么?”
利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微弱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语:“很多圣灵的名号都消失了,只以它们的封印地命名。其实不该这样,毕竟我们仍受到圣灵的庇护,哪怕是在暗界……”
“暗界……”伊兰停顿了一下:“那就是你们不被魔物攻击的原因么?圣灵庇护……”
“是光之露。”利文迟疑了一下。“只要将它的力量覆盖在身上,人类进入暗界,就会像魔物一样适应……”
伊兰不动声色:“我们去暗界时可没有这玩意儿……”
“因为太罕有了。”利文慢慢道:“绝大多数圣灵都不会给予这样的恩赐。这一滴还是终结之庭完成时留下来的……据说如果能得到三滴,就能重塑任何存在的身体……但没有办法,只能把它用在更重要的事上……”
“更重要的事……”伊兰在水下猛然撕开了一道血痂。又一团血漫上来,锁链开始闪烁:“那位圣灵如果仍有意识,说不定会后悔给予了你们这样的恩赐。”
“……圣灵没有意识。”利文黯淡道:“它们只是纯粹的光体……”
“那么我呢?”
利文沉默了一下:“大人,您变得残酷了。”
“是么。”伊兰冷淡道:“可能在你们眼中,祭品都不算是有意识的东西吧。”他从水中起身:“你们打算把埃塔纳的居民怎么办?”
“大人……您何必一定要问呢……”利文的声音颤抖起来。
“抱歉,还以为你习惯了。”伊兰回头,摘下了那张面具。他看见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你恐怕不适合圣光教团。”伊兰静静道:“因为它看上去比我残酷多了。”
“伊米安大人……”
伊兰声音低下去:“好了,闲话也说得够多了。”他将面具戴回了对方脸上:“你来这里,不是单单为了和我聊天的吧。”
利文跪下去,捧起了圣油,颤声道:“我来为您行傅油礼。”
自愿殉道的圣职者才有这样的待遇。上一次被献祭时可没这个。伊兰笑了一下:“看样子我不用等上太久,这倒是件好事。”
利文哽咽道:“您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事么?”
“我的屋子,在储藏室边的柜子里,有一包神迹者的遗骨。”伊兰平和道:“从那个世界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属于谁。你有空把它埋葬了吧。还有,床头有盏鹿角灯,如果你遇到镇上那个卖酒的老家伙,把灯交给他,请他送给有需要的人。”
“我会的。”利文郑重道:“您要告解么?
“不。”伊兰几乎是轻快地回答道。
利文沉默下去。
伊兰知道他想听什么。寒星指星坠的去向,那个在暗界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魔神,或许还有纽赫……
但利文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他舀起圣水从伊兰头顶淋下,将香料和花瓣冲走,然后默念祷词,将冰凉的圣油涂抹在伊兰额头上。
这位曾经的友人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回了好几次头。伊兰感受得到他的视线,但没有做出回应。
房间重归安静。蜡烛在池沿静静燃烧。伊兰在光影与水波之间凝视,看见了倒影中沉睡的黑色巨狼。它身上有血,爪上有伤,眼睛周围的毛湿漉漉的。银色的锁链束缚着它。那是大封印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