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宣面颊一抽,咬牙道:“很好很好,你倒威胁我。”
“小人不敢……”
“不用不敢,我吃你这套!”
红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阔舒适的牛车里。他撑起身子,正好看见叶将军站在车外与他道别。
伽蓝端立在叶将军身边,毕恭毕敬,嘴角却含笑。
红生揉揉额角,嗫嚅道:“叶将军,你太客气了。”
“哪里,与王爷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对在下来说却是弥足珍贵。”叶将军桃花眼温温盯着红生,眼神竟像全神贯注似的,看得红生颇不自在,“何况我本就要遣人送信至夏口,顺路罢了。”
“却之却之为不恭,即是如此,便多谢了。”这牛车实在舒服,红生继续揉脑袋。
“王爷一路小心,在下不送了,”叶德宣抱拳一揖,“在下得尽快赶往安陆去,也许王爷还不知道——此事在外界应该还没传开——那赵国老贼石虎近日已病死,未来几年正是我国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说罢叶德宣仔细盯着红生的脸,见他只管点头听着,身子歪歪倒倒却全无异状,只能作罢;也枉他向来自诩聪明,只顾找红生破绽,却因此没留意身边另一个人——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听见这消息时,竟是浑身一颤,拳头捏的死紧。
双方辞行后,牛车缓缓前行。红生躺在车中回想自己醉后情形,却是半分也记不得,只是看这一头一手的伤口,便能料定自己酒后失态,当下后悔不迭,却只能装聋作哑不提。他头靠着行李包裹,看伽蓝走在牛车前头,刚想问问伽蓝要不要上车坐,却惊见仆人忽然望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吓了红生好大一跳。
“你疯了?!”红生在车中骂道,“好好的笑什么?!”
不会是正回想他酒后的醉态,在笑话他吧?
“王爷恕小人放肆,哈哈哈,”伽蓝笑着,眨去眼中涌出的泪花,可眸子仍湿得像浸在酒中的琥珀,“小人只是看见……远处一只老猴跟同伴打架,从树上掉下来了……”
雌黄
自从有了牛车,伽蓝便乐得轻松。他将包袱丢进车里,自己与赶车的老卒一左一右牵着牛走。叶德宣提供给他们的是一辆通幰牛车,前后挂着幔子,车厢不算大,伽蓝嫌挤不肯坐。
红生自那日醉酒后在牛车里养了几天,气色越来越好。此刻晌午日头正烈,牛车的帷幔被卷起通风,红生半卧在车中望着伽蓝,汗津津的脸白里透红:“这都走了几天了,何时才能到夏口呢?”
伽蓝还没说话,赶车的老卒倒答道:“快了,再往前走,就能看见夏口的军屯了。”
军屯是军户开垦的农田。牛车往前走了不多时,果然便如老卒所言,成片的麦田展露在红生眼前。庄稼长势极好,眼见就可以收割,此刻军户家的小儿聚在田间赶雀,呼朋引伴嬉闹不歇。偶尔几名军户女路过牛车看见红生,娇羞一笑,忙从篮中取出几枚杏子,轻掷进红生车中。
红生有些恼,令伽蓝放下车帷,避开乡野女子火热直露的目光。伽蓝觉得十分好笑:“爷,这样您不怕闷?”
“闷死也比被人看死强。”
“爷,她们也是‘神仙仿佛’的郑女曼姬呀,今天您怎么不升华了?”伽蓝诡异的笑。
“当心你舌头!”红生瞪了伽蓝一眼,抓了一枚杏子狠狠掷中他眉角。
伽蓝双唇却是越抿越弯,他接住杏子假模假式告了罪,转身便将杏子向空一抛噙在嘴里,茶色眼珠笑意盈盈的一转,媚眼抛得竟是顾盼神飞。一旁姑娘看得发怔,红着脸直笑。
此时戍守夏口城的是武昌太守徐彦,红生一行人取了文牒进城,便被直接引见到徐太守处。
徐太守一看见红生,便笑道:“王爷果真是陶氏后人,长得七八分像长沙公呢,算来他是王爷表兄,可惜他今日走的早了,不然倒能与王爷见面。”
红生微有些别扭,只客气道:“这倒不急。”
“哎,听说是他祖母身上不大好,老人家年岁大了。王爷也该尽快赶去,说起来您还没见过陶老太君吧?”徐太守抚着手中麈尾,怅然道,“一晃这么多年了,想当初,唉……”
红生听着徐太守的话,总觉得他是怕自己久留,又疑心自己在小人戚戚,便犹豫着接话:“……本王从小就常听母亲提起,外祖母慈爱仁恤,外祖父威信忠肃;又极言楚地风光形胜,当年外祖父戍守的夏口城,更是依山负险临江而立。人若登临黄鹄山阅军楼上,望怒涛拍岸,江中水师并连如鼋鼍架梁,则胸中涌起的英雄气概,莫可名状。所以今日路过此地,特来藉机领略一番,倒也不耽误行程……”
徐太守颔首笑道:“难为王爷有心,这黄鹄山初夏风光,倒可一观。在下刚服了五石散,须行药发散,便不陪王爷了,在下安排几名亲随引王爷去。”
“大人太客气了。”
徐太守服用五石散养生,需要喝热酒发散药力,红生量浅陪不了,太守命人奉了茶食来,却是凉的。原来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服用者除了饮酒外,一概不能吃热食,如今但凡客人,非富即贵,哪个不吃五石散?所以下人伺候成了习惯,凡待客先上凉食,临时加热总比降温来得容易。
红生不好意思多要求,又吃不来冷食,越坐越无趣。徐太守出门行散时,他便也起身告退,带着伽蓝往城头阅军楼走去。
夏口城,乃是孙权自赤壁之战后,于黄武二年在黄鹄山临江处筑成,依山负险,居高临下。全城周回仅二三里,因隔江正对夏水入江口而得名。阅军楼就建在黄鹄山最危处,红生登上城楼时,江风正呼呼从南面吹来,红生一身单衣随风飞起,纤细的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仿佛随时要被一阵大风卷去。
前几日经过伽蓝提点,红生如今在人前都戴着白纶巾。此刻他按着鬓角,凝望城下浩渺江面,喃喃道:“伽蓝,我算是看到这壮阔美景了……可,我并不是最想看这景色的人。”
伽蓝心中明白,低头恭谨道:“王爷就当是代替玄菟郡王,好好看看这景色吧。”
红生眼中一热,咬牙许久才闷闷道:“哥哥才是最崇拜外祖父的人,我不争气,当年也不过是向往南国景胜、名士风流罢了。”
能让红生亲昵叫哥哥而非王兄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红生的同母哥哥玄菟郡王慕容绎。如今红生极少提他,伽蓝也心知肚明,平日绝不触碰他这道伤口。
玄菟郡王慕容绎,字纵之,果烈善战,以功累迁黑虎将军。他的封地玄菟,也正有黑虎的意思。这样骁勇的人,在去年冬天那场纷争中落败,下场只能有一个。
伽蓝曾与慕容绎有过一面之缘,至今想象不出,那一颦一笑都能飞扬跋扈的人,鲜衣轻裘横刀立马,像烈日下的金子般炽耀刚韧,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