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狗说,好,你卖烟土的光洋还留着?有银说,是的,我一直藏着,等着有一天回村里来建大房子,为我们家争光!
捡狗问,那你的光洋换成人民币了?怎么换的?我当然只换了大半,我原来的理想是要建一栋青砖房,但现在的社会,谁还敢这样显山露水呢?建土砖房,我一半光洋就够了。现在一块光洋只换一元人民币,但没办法,我听说给匠人付工钱,一块光洋还抵不了一块钱的,还要少一些呢。
捡狗说,你舍得把光洋拿出来建房?不是没生育孩子吗?有银说,我想好了,我们到别的村子里抱养一个宗亲,过继给我名下,也算是留下香火了。
正在这时,公社干部又在远仁的带领下,把捡狗抓了起来。有银看到捡狗被抓,才知道政府并没有批准地基,赶紧对干部说,我只是帮他打地基,我只是帮忙而已!
捡狗被关押了一天,仍然没有放回来。这一次比上次的时间长,灯花更加担心了,就去找有银,想让他去向公社求情,同时劝劝捡狗,好好向政府认个错,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可以。
灯花挪着小脚,来到村场的西头,屋后的山坡上。
山坡上是一大片树林。枫树的叶子像鸡爪,秋风一吹叶子变红,满树就张牙舞爪,看上去就像一大群的雄鸡在引吭高歌。荷树枝头结着灰色籽儿,灰不溜秋,圆壳裂开,不久就掉落地面,几个孩子在草丛中找来结实的树籽,去掉果仁,挖开蒂孔,一根草茎穿过,就是只小驮螺,手指捏着一旋一松,落到平地上继续打转,谁的转得久,谁就算赢了。
满坡的松针是大山的红头,灯花小脚不能远行,就带着竹耙到山坡上扫松针。杉树的枝叶生脆,风雪一打就断落,青绿的枝叶变成火烧过一般,和松针一样都是开灶引火的好柴草。有段时间,灯花来到树林里不是弄柴草,而是教有银编竹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国各地大兴土木,梅江的木排顿时多了起来。扎排的不再是杉树,都是深山伐下来的松树,锯成等长的一节一节,乡民称之为“筒子”,从山上滚入小河,漂到蛇迳脚下,就进了梅江,汇聚在一起就形成扎排的堆场。
捡狗先是在洋溪河里洗筒子,在河坝上用带钩的竹篙为木头开路。后来就成了排工,当上包头,宁都方向的木排都归他承包。每次放排回来,家里都等着一大伙人。他们不是排工的家属,也不是找工的乡亲,而是烈士家属。
捡狗是耕田队长,河里放排当了头,上岸耕地还是头,直到村里的土地归了初级社、高级社,才结束这种风光的生活。
有银就是捡狗承包放排之后,学起了编竹缆的活。回到河村,行商惯了的有银不会农活,分的田地总是让捡狗帮忙,为此捡狗干脆让他另谋生路,就想到了扎排需要大量竹缆。
打竹缆需要爬到高树上去,有银上不了树,捡狗就在树身上钉着马灯。有银踩上去,一级一级蜗牛一样往上爬,不久就两股战战,趴着不敢动。
灯花在下喊,有银,你下来也是摔死,不如往上爬吧,爬上去就可以用绳子溜下来,就有了活路。有银果然继续攀爬,到了树顶。上下了几次,就不再怕了。打竹缆跟女人结辫子差不多,在树下破好竹蔑,灯花教有银编织,竹蔑缠绕交错,一天时间就学会了。
从此,有银就成了居高临下的人,一边眺望着村场田园,一边重复着手上的活计。
有银在树上钉了一个木台,用麻绳把竹篾提拉上来,披散在木栏边,像大树长出来的头。有银盯着手指,聚精会神地把竹篾互相交融结合,生成一根粗壮的竹缆,像大蛇从树梢溜下来,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不久就拖着了地。路过的人不小心看到就一声大喊,蛇,菜花蛇!仔细一看才自嘲地笑笑,朝树上一望,就看到一双眼睛望了下来,嘿嘿一笑。
手累了,眼酸了,有银会朝梅江望去,随着白帆点点,想着上游的黄石,想着想着,喜妞就在心里头浮现。沉醉之中,就听到有人在树下喊,以为是吃饭的时间到了。
但这次喊有银的,不是秀秀,而是灯花。灯花说,有银,你到公社去一趟,帮我劝劝捡狗,向政府求个情,让他们放了捡狗吧。
但有银却不情愿,居高临下地说,捡狗是个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下去也是白走一趟,还耽误我做事。灯花说,有银呀,你老毛病又犯了,侄子出事了,你这个当叔的怎么就不帮忙呢?你就忘了当初秀秀被政府关了,是捡狗帮忙弄出来的。
有银说,那时的政府用光洋就可以弄出来,现在的政府用这个是没用的。灯花气得没办法,知道有银求不上,只好回家等着蒜头放学。
蒜头回来后听到吩咐,放下书包再次跑向小镇。
公社的楼房渐渐亮起了灯。蒜头当时心想,这么晚了政府不放父亲,肯定是生父亲的气了,就像老师生气就会把学生留下来。蒜头告诉过奶奶,说父亲是故意违反政策的。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听政府的话,明知道干部要抓起来关禁闭,但还是在菜地上打地基。
奶奶不相信蒜头的话,说捡狗是个聪明的人,怎么会故意让政府抓你找苦受呢?蒜头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蒜头只能按照奶奶的吩咐。
蒜头来到小镇,走进公社,却看到父亲形单影只站在禁闭室门外,受着干部的教育: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呢?再不听话就要作为反革命分子抓起来判刑!你吓得站在远处不敢上前,但父亲却满不在乎地说,不给批地基,我还在那里挖。
捡狗没事一般走出了公社大院。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捡狗打了一盆热水,要为姆妈洗小脚,剪脚趾,换脚布。灯花脸带愠色地说,我自己来吧,我不敢指望你了,你几次三番被抓进去,就一点不怕政府给你个罪名?别忘了大叔有玉的下场!现在同样是远仁说话,同样是党当权,随便给你戴个帽子把你打成反革命,你就没命了,到时我就不能指望你帮我洗脚了。
捡狗说,那是红白对立的年代,如今政府清明着呢,怎么会随便给我们穷苦人定罪呢?
灯花说,清明?清明怎么你当初不去当乡长?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梅江流域终于迎来了解放,全面“红”了起来。白鹭镇来了个区长,人们叫他“彰州兵”。他找到了捡狗,说,听说你在旧社会受尽压迫,家庭成分好,又有好名声,希望你出来当乡长,为劳苦大众服务。
捡狗说,我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会误了政府的事,当不了官。
区长说,我们不叫官,叫公仆,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
捡狗说,那我也当不了!我母亲是小脚女人,家里一摊子的事情,我得留在家里照顾她!
区长看到捡狗诚恳的态度,说,党为你们分田分地,你总得为政府做得什么事情,大字不识,耕田你总会吧?那就当个耕田队长。捡狗说,我家有几亩土地,那是我父亲的命换来的,不论是红的时候,白的时候,我们都是种这点自己的地,不多不少,不需要政府分。
区长笑着说,难道你们家是地主?那我们要打你家的地主,如果你不答应!捡狗想了想,就答应了。那一年土改,但区长叫捡狗参与的第一件事情,却是帮助区长划地主。
那天捡狗被叫到区里,区长说,你虽然不是区里的干部,但我还是相信你能说实话,你看一下你们乡这份地主的名单,是不是符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