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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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同一个伤口,割开的次数多了,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正待运转清心法诀压下杂念。
心魔察觉出此言已经无法动他心绪。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自另一处缥缈而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辟谷期的炉鼎太纵容了吗?”
清心诀念至一半,骤然停顿。
“当时云剑门将宿雪带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带着师兄的脸成为他人的炉鼎,这才留下了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头猛地紧皱。
云舟和云尧带着宿雪上落月峰之时,他正好要出门寻浊气之源的线索。
画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长阶之下,低着头,似是在畏惧。
画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师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经被打上炉鼎印,若是他不留下,还不知要顶着那张脸,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炉鼎。
因此他将气息引入炉鼎印,把人留下,想着只不过是落月峰日后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当时宿雪从始至终低着头,他又不在乎宿雪这个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细看。
直至他归山,山门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顶撞。那晚养魂树下,他一个自凡间而来的蝼蚁,看到你的异状,你既不杀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自己,你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对他更加宽容。可你来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见他失望,竟想为他买花灯!你被他牵动心绪——”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不仅长得像师兄,还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无雪,你却在他身上饮鸩止渴。”
谢折风身形一滞。
千年时光中,生灵之数如恒河流沙,不是没有出现过和师兄相似之人。
他从未驻足。
师兄是师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为何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