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我只能如此空洞地说,面对我的村人,我的同学。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三个菜吃得精光。小军的饭量很大,或者工地上的饭根本吃不饱。我又叫了些主食。小军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够了。
我说,我没吃饱。
小军便不说话。饭毕,我们出来,风愈发凛冽,小军穿得依然是单衣,真不知他怎么熬的,想起小松说过他一身疮回来,便去注意他的手,真得有冻疮,几根指开始溃烂了。不觉心一疼。转头环顾四周,看到有一个地摊,买了一双手套给他。他人又开始发愣。我说要我给你戴吗?他才恍过神,匆忙戴上。
我又买了些栗子给他。他说不要。我说你现在真的很婆妈。让人发火。他才拿。到工地门口,他说:你回吧。
我瞅瞅里面,说:你那个拷机是不是没用了。他说,换了。我取出笔,将他的新号码记下来。
几日后,我给他买了件棉衣,外加三瓶白酒去见他。
他从工地出来,说:小丛——便说不下。我知道他不要我的东西,他会觉得是施舍,我们村里人都有执拗的自尊,但是,我告诉他,我把他当我哥。妹妹心疼哥哥不可以么?他忽然别过身。
我看他的背影,居然有点驮了,不知是扛重物的缘故,还是他个子高的问题。对面有歌声嘹亮地泼洒进这片寂寥的工地,是当时最流行的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让我亲个够。
能够抚慰他们,是么?还是让他们越感凄凉。还是他们压根什么都不会想,人各有命。如此而已。
我想,去你们工棚看看。我轻轻说。
小军说:都是男人,不方便的。
我也作罢。其实我很想,跟上次看到的田嫂那样,能够给他们带点吃的喝的。能够跟他们说说话。好歹我是女人。但是,也许,我跟他们隔了什么,哪怕我有这样的意愿,也只是一种心意。
寒假的时候,我特意约小军一起回去。
他说你还是先回吧。我还没讨到工钱。我说我等。
上大四的那个暑假,我那份外企兼职没保住。也不害怕再进入高天远的世界,没找他,只是找了几份家教做。现在,托小潮,在电视台觅了份兼职。工资很低,因为实习的人太多,人根本不稀罕。象征性给点钱算是给天大面子。姑且做着,期待表现好,能够留用。每周六晚上我去见一趟小军。熟了后,小军也就什么都肯跟我说。他们的钱经过一层层盘剥,所剩无几,剩下的还要押在包工头那里,包工头说替他们看管。防止他们乱花。“我们这么大人,自己不会保管自己的钱么。现在,不知为什么,有个包工头突然跑了。我们去找工程经理。人家不见。叫了几个狗腿子守在外面,看我们来就打。娘的,简直不是人。我们辛苦干的钱,就被他们攥在手里,还打,谁怕谁。”
我出主意:你们去报社反映。不要用那些不法手段,最后倒霉的还是你们。
就是。法律对有钱人总是网开一面似的。小军愤愤说。
我们俩对着繁华的街站着。吃过饭后,我们就在外面站一会,说一会话。而后分别。
活着跟蹲监狱差不多,哪都不敢出去。一天天卖着力气,却没有收获,这种日子想想也没劲了。小军吐口唾沫。
回去吧。我说。
“回去?回去做什么?种田根本种不出个名堂。这里好歹能赚个钱,在家里就跟等死差不多。而且,说实话,在这里虽然苦点,还是能见世面。在家里,两眼一抹黑,谁做国家领导人都不知道。”
“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活得自在些就行。”
“没钱哪能活得自在啊。你以为村里人都像你和松哥那么好啊。难道没势利吗,有几个人看得起我啊。就说前村的刘婶,看到我,就跟看乞丐没啥区别,就差没开门放狗咬。”
我悚然一惊,说,怎么会?
“就是这样的。在这里好些,谁也不知道你啥样的,你想咋样咋样,没人觉得你怎么着,大家都是出苦力的,没谁看不起谁。大家呆在一起,天南海北,也不孤单。当然出了这个工地被人瞧不起是另一回事。想想心里就不平,这里的楼房、马路都是我们修建的,可是,出力越多越被人看不起。其实,跟你说,为什么我们有些人喜欢去挤公交车蹭人,也去抢个东西打个把人,都是逼的,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就不被当人看。”
不是都这样的。我虚弱地说,很多人都是很好的。
小军哼了下。抓了块石子朝前面马路扔去,把一个骑自行车的吓一跳。
我说你不要这样。他说憋气。一年的辛苦钱不知捞不捞得到。
他站起,说,你回去吧。
我说好。
这时,有个工友过来打他一拳。小军说,有钱啊,今天还去。那人哼哼笑着走了。
他去哪里啊。穿得还挺好。我说。
他说:走亲戚。亲戚就在发廊。
我没明白,说:老家的。
他说,就是那个。去一次花一百。有时候,寂寞,没有办法。
我脸红了。匆忙跟小军告辞。
甜蜜
我去新闻部反应情况。新闻部派人去采访。也许媒体还是有些力量的。一周后,小军给我打电话,说:请你吃饭。我拿到钱了。
真的!我也很高兴。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见的小军。他穿戴一新。头发与胡须也整饬过。与这个城市的距离似乎近了不少。
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海的冬日少有,大团大团白花花的阳光如棉花一样滚落。站在天空下,感受到阳光在睫毛上的跳荡,竟觉得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