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不语,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他藏起来的心。眼瞳如一枚镜子,只空寂寂地照映一个弱势的她。这时他手机铃响,提示他,也提示她: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不打扰你大忙人,我先走了。”说着就回头。
“没有什么,比我跟你在谈这件事更重要。”程季泽按掉电话,喊住她。他微俯身,刘海挡住眉毛,他左手轻轻拨开,右手拿过桌上文件,递过去。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们合作,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更放心。跟你爸、你叔比起来,你是个更好的合作对象。在商言商,你把合同拿回去,找个专业人士看看。我们虽是家族企业,但采用现代化管理制度,这点你可以放心。条件大可以谈。四十万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加一些。”
程一清心里想着四十万的数字,一颗心直跳。但她像在服装店跟店员讨价还价一条牛仔裤那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淡淡说声“我考虑下”,也没接过文件,转身离开这里。
【1-4】我很欣赏你个性
程一清骑摩托,穿街过巷,心里还藏着程季泽的话,眼里却见程记饼家门外一圈圈人。车停在人群外,头一抬,见玻璃柜台上,触目惊心两个大红字,“还钱”,往下淌着鲜血般的红色喷漆。
左边满满一面空墙,从左至右,贴满了通缉犯人般的公告纸。程一清黑白的脸在纸上,被“
欠债多日”“逾期不还
”这些字挤得细长。笑姐抱着清洁剂走出来,被看热闹的街坊撞了一下,程一清一把上前扶住。笑姐站直了,反覆跟大伙说,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赶紧回去吧。
程一清愤懑,松开拉住笑姐的手,箭步上前撕下那些纸,又抓过清洁剂,对着“还钱”二字直喷,动作快且狠。
周围街坊中,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非常关切地喊:“阿清啊,是不是你之前推销给我们那些千年虫药啊?我看新闻了,说都是骗局。你呀,以后小心点——”又有人小声嘀咕,“她不是第一次搞生意失败了吧?”
程一清掷下清洁剂,目光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像只发狠的小狗。狗急了也会咬人,人就怂了。再没人说话。她转身,撕纸,重新刷墙,好一会儿才清理完。
黑着脸走回柜台,程一清见玻璃柜里东西都空了,咬着牙问,“他们拿店里东西了?”
“那是违法的,那些人不敢。”一陌生男人在身后接了话。程一清回头看他,这人黑瘦挺拔,穿件飞行员夹克,手里拿着相机。
笑姐解释说,这是陶律师,是店里的熟客,“刚刚也是他见店里来了人搞事,打眼色提示我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陶律师在店里店外四处拍摄,说要取证。程一清继续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笑姐解释说,幸好刚才陶律师亮出律师身份,那两个人才走。
程一清跟陶律师道谢,又问,“他们以后应该不敢来了吧?”
“还会来的。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贴东西,喷字。但是要对付你们,他们的方法多着呢。比如投诉食物问题,举报消防、卫生——”
笑姐咋舌:“那可不能让德叔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德叔中气十足,远远就吼着,“我在街口就听到街坊议论了!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程一清冷着脸,继续用清洁剂喷那两字,嘴上说,“我的事,不劳烦你操心——我会自己搞定!”
德叔满脸鄙夷:“有本事别住家里啊!”
程一清一把将清洁剂塞笑姐手里,从包里掏出家钥匙,信手扔玻璃柜台上。“不住就不住!”扭头就走。
程一清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广州穿行。即使在冬日,这城中空气依然有股潮热感。在建地铁线的围蔽施工现场、被反覆凿穿的市政路面、破旧平房屋顶飘下来的红色塑料袋、路旁小卖部门前坐板凳上聊天的老人、便利店里挑零食的中学生、坐在家常餐厅里大啖干炒牛河的食客,塑造出单调的城市景观。不时有摩托车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驶过,轰轰作响,碾过这城,碾过这千禧年的苍白开头。
空气中虽细尘飞扬,但常有走在路上的女孩子,脚踩厚底松糕鞋,滨崎步式漂染金发,微灯笼袖毛衣,外披一件金属亮面材质外套,直筒裤,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精神上昂首步入新世纪,肉身则消失在路边拐角处。拐角墙上,有一面“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宣传画墙,男孩女孩过分红润的脸色,仿佛同样在乌托邦式的乐观主义色彩中浸泡了太长时间。
程一清驾车一路驶往白云区,城市景观逐渐被逼仄阴暗的城中村风景替代。她熟门熟路,早在债主开始追上门时,已提前在中医学院附近物色了考研房。这里多村屋,随时都有空房子,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年租。走进长而窄的巷道,日光被挡在晦暗骑楼外,透不到深处。虽也有附近皮具市场来往的人,但学生跟外地赴穗治病人员的长租房也多,人员相对没那么复杂,治安也优于其他城中村。她在这里落脚后,在巷口吃一碗牛腩粉,就到网吧去。
网吧里烟味缭绕,她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开始登录oicq,查收邮件。
好友何澄给她发来邮件。
她急急点开,却失望地发现,何澄在邮件里长篇大论,无一字是她需要的。
何澄从小到大都抄程一清功课。这两人,原是大专跟重本的差距。但高三结束前,何澄随家人多年申请到香港,终于获批,她通过港澳台联考进了本地不错学校。程一清却因故退学并缺考,此后一直在社会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