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丰茂的菜地如今荒凉得野草足有半人高,不复许星洲所讲述的金黄灿烂;她曾经拿来玩过家家、爬着玩的酱菜坛子已经被冻裂了。处处都是那个年幼的、笑容灿烂的、在深夜中哭泣的许星洲的生活痕迹。
却处处都物是人非。
而许星洲,则站在最物是人非的房间里,用整个身心去怀念,那个不会回来的亲人。
秦渡那一刹那,眼眶一红
人们该如何去形容这样的过去。
也许是旧诗篇,白尼罗之上顺水漂走的玫瑰花苞;许是打开的潘多拉之盒,蔓延世间的黑沉飓风。
许星洲有无比幸福的童年和那之下的河流,有无忧无虑的伊甸园,爱她如爱自己的眼珠的亲人,也有将她弃之如敝履的过客。
许星洲一个人坐在她奶奶的房间里,安静地擦拭奶奶的桌子和红漆床头。
窗外落雨连绵,潮气顺着大开的窗户,漫了进来。
许星洲擦完那些浮灰,又无意识地把奶奶的老花镜擦了一遍,擦奶奶几十年前带来的嫁妆奁,擦衣柜的门把手,将地上的虫子尸体和灰疙瘩扫得干干净净,又打开了那两口红木盒子。
里面装着一床厚厚的棉褥子和床单、毛毯小星洲曾经无数次偷偷钻奶奶的床,把自己裹进一股奶奶气味的毛毯之中。
香么,奶奶好笑地问,不都是老婆子的臭气么。
小星洲那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不好闻,可是粥粥喜欢。
粥粥喜欢。她说。
奶奶走后,许星洲再不舍得碰那床散着奶奶气味的床褥,将它团了起来,装进奶奶嫁进老许家时带来的两口红木箱子里头,像是在封存一种名为温情的罐头,生怕气味溢出半点。
她通过气味怀念奶奶,通过不改变的布局怀念这世上最爱自己的那个老人。
二十一岁的许星洲满眶泪水,低下头去闻那一箱床褥。
许星洲去闻那一床她蹭过无数次的、奶奶晾晒被子时她当作迷宫穿来穿去的,奶奶在上面呕出过血的,救护车将奶奶拉走之后陪伴着许星洲的属于奶奶的床褥,和陪伴了奶奶数十年的嫁妆箱子。
里面只剩一股,很淡的霉味。
许星洲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听见秦师兄在外面忙里忙外,不知忙些什么;她听见自己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缎面的褥子上,可是没有人会被唤醒,世间没有灵魂留存。
她一个人闷声大哭,痉挛地按着被褥,抱着火红的毯子,哭得肝肠无声寸寸断。
这世界好残酷啊,许星洲捂着胸口想。
怎么能把奶奶从我的身边夺走呢,她绝望地想。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人老了是会离开的,就像盂兰盆节流入江海的灯笼,终将离我们远去。
奶奶身体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着毛病,她没有看到我带秦师兄回来,秦师兄也没能吃到我奶奶最拿手的粽子和炸货。
这已经成了定局。
许星洲拼命抹了抹眼泪。
不能哭了,许星洲告诉自己,出去的时候眼眶通红的话师兄会担心别看他平时狗狗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看上去像块茅坑里的势头,但是他其实一看自己眼眶红肿就会难受,甚至会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哪里有遗漏了。
她用裙角擦了擦泪水,又告诉自己,下午还要去爸爸家吃饭,一定要骄傲地走进去。
我不是玻璃做的,也不是水做的,我活在当下,又不是活在过去。
然后许星洲又揉了揉鼻子尖儿,对着衣橱上的镜子检查了一下,确定自己看上去不像哭过,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秦渡居然不在客厅。
可是客厅茶几上留着半块抹布,灰尘被擦得干干净净。
灯管也擦过了,电视柜上蒙的老布被撤了下来,老花瓶和里面装饰的塑料花被水冲过,水淋淋地耷拉着脑袋,许星洲小时候买的贝壳雕塑露出本身雪白的颜色,老照片老挂框灰蒙蒙的玻璃上一层水光。
许星洲呆了一下,接着就听见秦渡在院子里喊她
“你家怎么连雨衣都没有”秦渡特别生气地吼道“淋死了,出来给师兄打伞”
许星洲心想怎么说得跟崽种出来挨打似的,赶紧去找了伞冲了出去
接着,她看见秦师兄裤腿挽得老高,踩着双粉红凉拖,被雨水淋得透湿他站在杂草足有半人高的菜地里头,艰难地撸着袖子拔草。
“妈的,”秦渡狼狈地道
“这辈子没拔过这种东西,这草也太结实了吧过来给师兄撑伞,淋死了。”
他没有拔过草。
确切来说,这位从小种种光环加身的太子爷,可能连碰都没碰过这种韧性的杂草可是他拔过的地方,又袒露出了许星洲所熟悉的、泥泞的黄土地。
“你别碰这种东西,”秦渡说“不准上手陪师兄站着就行。”
过了会儿,秦渡又说“有我这么惯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