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队员中四个人的遗体,将他们带回了家。
海鹰直升机绕场三周,由远而近,礼炮与引擎声齐名,直至夕阳把眼前一幕染成血红的画卷。秦臻放下棺椁,却感觉不到肩上任何重量减轻。
葬礼之后,军队所有人回到了临时搭建的礼堂,观看在中立国和平条约签订的仪式。沈佳城和翻译站在厚重华贵的绒布地毯上,同对面领导人握手签字。秦臻走神片刻,只见地毯和葬礼时的天空一般颜色,是血液凝固后的绛色。
乔启宇坐在他旁边,对他耳语,说:“秦先生,这次我本不必来。有你在,你就能代表沈主席。”
秦臻只得点头,十分礼貌地表示:“还是感谢您百忙中赶过来。之后第九区重建工作,也希望您和党内组织工作方面能够支持。”
“客气,现在没有沈主席办不到的事,”乔启宇套了个近乎,“那你还要在第九区吗?不回来首都歇歇?”
秦臻思忖片刻,说:“我还没有决定。”
晚餐结束时,秦臻亲自送他登机。停机坪上,赫然是自己的飞鹰739专机。因沈佳城本人的“飓风一号”在中立国执行外交任务,经由沈佳城的新闻发言人联系,秦臻同意派自己的专机去西郊机场接乔启宇来第九区到访。
飞鹰739很快升空,像是一场沉默的交接仪式。
秦臻不自诩懂得政治,但是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便也看出来了——和自己结婚是沈佳城的第一个妙招,在乱世中给他和沈燕辉的仕途增加一枚重要的砝码。三年之后,选乔启宇做自己的副主席,标志着和平年代经济革新和建设的序章,又是一步好棋。
战争结束了。现在的沈佳城,是在逆境中前行,为第九区带来了和平与胜利的人。联盟历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他不需要鹰厂,更不再需要自己。
回到房间的时候,秦臻已经精疲力尽。酒只喝了一杯,胃里翻腾着难受,他用手抵住额头,发现自己在高烧。易感期被他强行用过量的抑制剂压下去了,可情绪压不住。
打开电视便是首都晚宴的直播,乐团整齐划一地演奏气势磅礴的新古典主义序曲。沈佳城坐在席间,肩膀宽阔,脊背挺得笔直。那一瞬间他似乎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沈燕辉。沈佳城也越来越像沈燕辉了,是一种符号,一个象征,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秦臻注意到桌面多了两份文件。
第一份来自首都,秦臻连忙打开。抬头是李氏律师事务所。律所代沈佳城起草离婚协议,通知他一个月后带着身份证明,同签字盖章的协议书,前往首都西区家庭法院公证处正式离婚。
三十七页的离婚协议,沈佳城签了三十七遍自己的名字,三十七份力透纸背的决心。
第二份加密文件,则来自第九区中心医院的医生。秦臻打开报告,紧紧盯住了那一行黑色的小字,那个不可能的可能。
*
千里之外的首都,沈佳城与西区军用机场等待。林肯的车窗放下了一个小缝,他摘下手套,在躲着媒体镜头吸烟。
片刻后,天空滚过一阵细密雷声。他不用抬眼,也知道那是飞鹰739独特的劳斯莱斯超旋风引擎所发出的声音。沈佳城突然意识到,自己送礼物总送不到点上,是因为秦臻这人喜欢的是这种东西,从飞机到汽车,都是外表朴实,但结实耐用,适合开足了马力蛮干。
沈佳城笑起来。三年来,他在这里等了不知道多少次。秦臻不是总提前规划好什么时候回来,沈佳城在西郊机场等着接机的时候,喝过酒、上过班,打过电话,谈成过数桩合作,但总是要等他。
这次,他接来同一架飞机,直到舷梯甩下来,乔启宇大步流星走向自己,他都在望着他身后。在等着一些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期待着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回头。
舷梯收起了。乔启宇走到他面前,与他亲切地握手。两个人蹲守多时的记者连忙拍下照片。
他亲自接乔启宇赶赴首都宴会。保守党宴请社会各界人士,名义是庆祝第九区战局告一段落,取得阶段性胜利,实际上是给“闪电选举”中支持过自己的人的一种回馈和认可。几乎所有联盟政界人士都出席了宴会,包括身体欠佳的杨文蔼和夫人,唯有程显没有出现。
沈佳城和乔启宇分别讲了几句话,余下的时间便留给宴会。沈佳城着一身正装礼服,戴黑色缎面领结,左手戴婚戒和腕表,右手戴着沉甸甸的家族戒指,内里则穿着防弹背心,从头武装到脚。
党内元老杨文蔼讲着过时的笑话,沈佳城配合地笑两声,心绪却飘到千里之外。
乔启宇代自己参加了葬礼,回来一路上也说了,他见到了第九区诸位,并替自己表达了沈佳城这届内阁政府对军队的关心和信任。这是公事。公事之余,乔启宇也好奇,竟然打听起来他俩的私事,问他秦臻为什么还要留在第九区,不着急回来。
沈佳城有些意外,因此回答得有所保留:“回不回来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乔启宇猜起来:“外界都传张少阳要退休了,他之前和您父亲有过一些争执,难道继任的人是……”
沈佳城眉毛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他在纠结于儿女情长,可乔启宇在脑子里已经下起人形象棋。张少阳已经过了联盟军队内退年龄得有六七年,他对外总称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可如今战争结束,还未曾萌生退意。
乔启宇乘胜追击道:“秦先生送给您一个主席,您再送给他五颗星,也无可厚非。对于我们现在的形势来说,当然也是有利的。”
这话若是李承希、谭未明等人说来倒都可以,可由外人说来,沈佳城就不太爱听。他轻笑一声,颇为自嘲地说:“你想得挺好。他也是个人,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会配合我。”
“有军人会拒绝这样的荣耀吗?”
沈佳城把烟掐灭,抬手喝尽了杯里的酒,嗓子很堵,他很勉强地说:“那是你没见过秦臻。”
“我今天刚刚见过……”
乔启宇话音未落,沈佳城披上外套,示意保镖自己要出门走走。
天阙阁外泊着几十辆高级黑色轿车。保镖们将礼堂把守森严,见他一个人突然走出来,纷纷按照赵立均安排的方案赶到保护的位置,神色匆匆,如临大敌。
等到世界太平,等到世界太平。这句话他说了太多次,已经像是一句诅咒。和平年代开始了,可以分享和平的身边人却不见了。
晚宴邀请了知名乐团来演奏,熟悉的旋律抓了耳,竟然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
沈佳城拿起手机,拨出电话,待那边接起以后,他才轻声说:“嗯,找我爸爸。……没事,就是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