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下拜,他忽然想起六岁时候的夜晚,母亲抱他在怀里讲故事,他原来一直不清楚为什么母亲会刻意描述自己的屁股,但现在他忽然懂了,因为一个人跪着,趴下去磕头的时候,屁股就是会翘起来,人和天平是一样的,身体跪得越低,屁股抬得越高。
赵煊不知道他为什么下跪,过去扶他,赵熹就着他的手臂仰起头。
“二十年前,臣姐姐在爹爹藩邸侍奉,蒙显恭娘娘不弃,拔选入宫,荐于爹爹,凡一御幸而得臣。姐姐在阁中,常教臣此事,讲娘娘隆恩,愿为报答,陛下是娘娘之子,臣之兄,臣愿为陛下解忧,请陛下恩准!”
赵煊听赵熹说完,竟然讶异地转过头去,问道:“有此事?”
正是这句话,赵熹猜到了这个严肃的女人是谁。
显恭皇后的陪嫁侍女,张明训。
在那一瞬间,赵熹害怕她说出自己身体的秘密,在母亲的讲述里,她和皇后一起来临,然而——她肯定不会说的,这是节外生枝,因为这个秘密,赵熹比所有人都合适去出使金营。
因为,这具阴阳同体的身体,是绝对不可能当皇帝的。
金人要亲王为质,会不会存了废立之心呢?如果赵煊事后反悔,金人也许可以另立一个皇帝——如果这个人是赵熹,张明训就会把这个秘密公布出来。
天然的把柄。
遥遥的,张明训点了个头,默契地和赵熹一起撒谎:“是有此事。当年哲宗皇帝为道君选十名在室女子,其中就有韦娘子。娘娘见她机警聪慧,便带入宫中,后得御幸。”
她暗暗点了一句赵熹,示意自己知道他身体的秘密:“当年臣还和娘娘一起去韦娘子阁中,亲眼见大王出生。多年不见,大王已然成人,若娘娘在,见大王长大若此,也当快慰。”
赵煊已经信了一半,赵熹仰头看向兄长:“臣母子不敢一日或忘娘娘恩德,姐姐常对臣说,坤宁殿里有一个秋千——爹爹潜邸时也有,她还帮忙扎过。”
赵煊把他扶了起来。
显恭皇后是后宫中不能说的一个禁忌,她所居住的坤宁殿在她去世以后被尘封,郑皇后没有再住进去,皇帝对这位发妻尽一切礼仪,然而却没什么感情,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不惠及赵煊?她另一个孩子荣德帝姬倒是有宠,可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养母是郑皇后。
显恭皇后死的太早,那时候赵煊也只有五岁,赵熹更是只有三个月,他不可能去过坤宁殿,一切只能出于韦氏之口,而韦氏远在南方,这一切都不是临时串供。
也许他们母子真的怀念母亲的恩情,十余年光阴淙淙而过,赵煊再一次被母亲的光环爱抚,他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做帝国最光辉的嫡长子,直至现在,母亲遗留下来的恩泽仍然保佑着他。
“朕以道君在外不得奉养,日夜难安,唯有屈己恳和。你去金营,勿用惊慌,斡离不与朕已有信,但要你送他们过河便可回来。”
赵熹在内心腹诽他巧言令色,送金军过黄河固然是一个任务,可最要紧的还是得把赔款给金人,这么多钱根本凑不出来,只能两国来回拉扯谈判,这么一去,小半年是起码的。
他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觉得苦,金人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钱,正证明了他们不想把宋朝怎么样,是真的想抢钱然后退兵,自己的人身安全想必没什么威胁。至于赔款……这个赔款肯定是交不齐的,最后肯定还要再商量个合适的数字出来,他也没必要着急。
有了显恭皇后的前事,赵煊也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应该也不至于叫他老死在金国。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姿态做的很足:“金人退兵,若在后追击,必可大胜,朝廷若有便宜,无以臣一亲王为念。”
这却是废话了,这么夹击当然可以,但这不是平白无故叫金人撕毁和议再打仗吗?那父亲什么时候从南方回来?反正说大话不要钱,赵熹乐得装傻,反正无论如何赵煊是不对派兵追尾的。
可赵煊良久没有说话,过了半天,他动手解开了自己的腰间的排方玉带,送给了赵熹:“你母子不忘娘娘,朕亦不忘你。这带子是爹爹禅位时赐下,今日赠你,以为凭证。”
赵熹一边下拜,捧着玉带举过头顶谢恩,心中也并不感动,好像赵煊敢送他敢系那样,这是天子的服制!算了,就当出门玩了,国朝亲王又无法出门,他这一生最远的地方还是一个月坐船漂泊的半夜,唉。
他告别赵煊,却没有离开,而是在偏殿等了一会儿。
金人要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做人质,亲王已经有了,宰相还没到呢。国朝多相,不知道这次是哪个倒霉蛋。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少宰张能哭丧着脸进来。
赵熹被他那张苦命脸逗笑了,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这次去,算是给赵煊分忧,来日父兄若有争执必然得以保全,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恩遇,毕竟赵煊没有别的兄弟作帮手,而且也算替了赵炳,乔姐姐一直很照顾他们母子,他知道。
去金营,除了艰苦艰苦以外,对他来说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然而张能呢?做人质对张能可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得挨骂,毕竟让金人打来是宰相的失责,和赵熹这种不参政的亲王又没关系。
于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做戏做全套:“国家有难,这是我们男儿之责,相公怎么哭丧着脸?”
张能抬眼望见这面带稚气的少年大王,不由得悲从中来:“大王、唉,大王说的是。”于是抬袖子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抬眼看时,赵熹已经慷慨前行,自己一把年纪,竟然被这小孩子衬得胆小如鼠,旁边内侍多有崇拜目光看向赵熹的。
妈的,这脑子缺根筋的大王,他不会以为是去旅游的吧?等他到了金营就知道厉害了,到时候就被吓得——
“啊呀,你就是九哥吗?你的名字是赵熹?”
那天傍晚的时候,张能和赵熹来到了金营,金军驻扎在汴梁的西北方向,仿佛自成一个王国,他俩的侍从被屏退,他俩又被扔在士兵中间,一大堆女真人围着他们叽里咕噜地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一位面容和善的青年出现了,他就是金国东路元帅完颜宗望,女真名斡离不。
赵熹风闻此人阴险凶悍,但没想到他面相竟属于无害一类,怪不得人称“菩萨太子”,可要是真的无害,又会给这样一个下马威?他一时摸不清宗望的态度,也就没有说话,可出乎意料的是,宗望对他竟然很亲,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你长得可真漂亮,真白,像鱼肚皮,是不是因为你阿爹长得白?”
赵熹被他的话震慑住了,他想这个女真人是不是学了半吊子的汉话,其实并不知道每个字背后的逻辑,夸一个人漂亮不应该问是不是遗传自母亲的吗?哦,他是不是觉得夸一个已婚女子貌美不太好?这样一想,这人也挺懂礼数,可鱼肚皮是什么?
他这么一想,不由得分了个神,嘴稍慢一刻,宗望的话已经秃噜了出来:“我阿爹与你阿爹结拜为兄弟,咱们便也不生分了,我听说你爹爹的第二个儿子早死,想来你也没有二哥,不如以后你叫我二哥,我叫你九弟吧!”
那祝你和我二哥一样早死吧!赵熹有点招架不住这个自来熟的元帅,他的声音有点像念咒,又快又急:“九弟,你吃饭了吗?”
终于来了个问句,赵熹插空道:“没有。”他眼睛一瞥,看见张能的脸:“张相公也不曾吃。”
宗望好像才注意到张能似的:“哦,你也在啊,既然没吃那赶紧去吃呀,别饿死了。”
张能:“……是。”
张能被士兵带了下去,赵熹被宗望拉着手进入军帐,菜是早就准备好的,赵熹一看烂乎乎、不新鲜的军粮就没什么胃口,他虽然想过条件艰苦,但没想到这么艰苦,烂豆子饭糊的看不出原状,这是主帅的吃食吗?荤菜有,但看起来只焯过水,充满着最原始的腥味。
谁把猪肉摆上桌了!
宗望看起来犹不自知:“九弟吃呀,不用和我客气。”
在兄弟中,赵熹自诩不讲究吃穿用度,算得上是省心好养活,然而看了这一堆豆子稀饭骚猪肉还是沉默了,宗望见他不动筷子,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了一道,微笑道:“吃呀!在二哥这里不用客气,你爹爹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