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金,细碎穿过柳叶间的缝隙,成为照在扇子上的陆离光影。
谁都没在意韩骐有意无意的那几句话,也不在意他是否在装傻。对于扈从众臣来说更为要紧的是皇帝及其暂时继承人的态度。赵瑗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认识字就不错了,懂什么诗的好坏?在场的别人不说,譬如秦枞,正统出身的进士,写诗还能不如一个三代都在田里刨食的岳展?
难道是皇帝授意养子,内定了岳展第一?
为什么要这样内定,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众臣思索间,扇上的墨痕干彻,赵熹将扇柄调转,那是一把白绢竹节的团扇,一面是画,一面是字,扇柄的长穗追逐在皇帝袖间:“恐卿提兵按边暑热,故赐此扇,好叫卿用这扇子扇凉时,备见朕心。”
大家顿觉岳展有些惨,按理说他如今镇守江州一带,大小贼寇全部平息,天又热,金军绝不会在此时发动战争,正是大将们可以回来歇一阵子的时候,可皇帝的意思,难道是要他即刻出发,冒暑打仗?
这是要去哪里?给刘、张擦屁股,还是……
进攻?
还没来得及多想,那边岳展正要跪拜谢恩,可赵熹灵灵巧巧一转,将扇柄插入了他腰间的金带上。
岳展在军中与兵士们同衣同食,皇帝赐给他的钱财物品,可以转卖的都转去补贴军用。他不买房、不买地、不蓄姬妾,却罕见有一个癖好:收藏腰带。
各色各样的腰带,不管是金的、玉的还是铁的、铜的,不拘材质,五花八门,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条,不过肯定比衣服多,因为他衣服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件,但每次出门时腰带总不同。加之他人生得高大,穿袍子时拿腰带一束,肩宽而腰窄,正是最利落标准的男子身形。
而现在,衣服和腰带间,别着一把扇子。
插着这么一把扇子自然无法跪拜行礼,不知是否皇帝免拜的恩典。
众人还没来得及多想,一队内侍便鱼贯而来,各自手捧托盘,到众臣面前,托盘上摆的赫然也是白绢团扇,各自画着一些花草图案,每个人得到的图案并不相同,显然是内苑画工所作。
众臣谢恩以后,赵熹又命他们在园中尽情赏花看景。亭子里就只剩下赵瑗、赵熹,还有拿着御扇的岳展。赵瑗翘首期盼了许久,但没有一把是给他的,因此有些失落。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作诗吗?可他不会啊!
见亭子里没人了,韩骐转了两圈,挨挨蹭蹭地过来,一看就有话要说。
赵瑗看见他的那把扇子上的画,惊喜道:“大老虎!”
一只窝在假山旁睡觉的老虎。
这画栩栩如生,又构思巧妙。老虎是百兽之王,可团扇精巧,又是拿来扇凉的惬意之物,画猛虎下山,难免让人心生燥热又觉得神经紧张。如果画一只闭目睡虎,就足见祝福:甭管天地如何,闭上眼睡觉,安享清凉便罢!何况即使在睡时,这老虎的爪也如刀,尾也似鞭,并没有堕了威风。
韩骐见赵瑗喊破扇面,笑道:“从前和官家说臣遇见阿梁的事,官家竟还记得。”
传说中梁青棠夜间出来侍客,见柱子下有一只酣睡老虎,吓得魂飞魄散,点了灯来看时,却发现根本没有老虎,乃是一名健壮兵卒,因见他威武不凡,邀至绣阁,赠以酒食,又倾尽家财追随而去。
韩骐本人称这段佳话:“我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把她吓坏,以为是虎啸!”这传说也就流转开来。
韩骐为皇帝冲锋陷阵,手指头都折去一根,那自然不与他人相同。赵熹选择这个扇面显然很上心,韩骐本人也极为满意,半点不在乎魁首被别人夺去——岳展小他许多,为人谦和,以弟自居,况且又不是什么酸臭文人。武将夺魁,他爽得很。
他一边开心地扇扇子,一边道:“好兆头,真是好兆头。臣本来有话对岳五说,可又担心当说不当说,但官家赐了这扇子,臣觉得还是说一说。”
赵熹听他这样一段绕口令,笑道:“你要说就说,可别打着朕的名号。”
岳展拱手道:“兄长有话,但讲无妨。”
可他愿意听,赵熹又不乐意了:“你仔细他又讲什么笑话来臊你。”
韩骐原本游荡于市井,又被提拔于军旅之间,满脑子里都是色情笑话,最爱逗岳展这种家风清白的正经人,可此刻连忙摆手道:“嗨呀,官家冤枉臣!臣就是看到这把扇子,觉得寓意很好,这‘扇子’不就是‘散子’,不就是寓意岳五要得子了吗?这臣就想起刚才给他说亲的事了,他身边不愿意有人,难道小孩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一听这话头,岳展失笑:“兄长今日是非要为我执柯保媒么?”
韩骐点头:“我其实是有一人要送你!”
岳展婉言谢绝:“人非器物草木,何谈相送?方才已经和兄长说了,我家中母亲不曾寻回,并不打算成家。”
岳展离乡从军以后,家乡汤阴被金国占领,现在又划给齐国,岳展多次派人到汤阴寻访也没有母亲的踪迹,人家只说此地被金军占领后,她无以为生,乡邻接济她,她不肯受,径自向南寻找儿子去了,从此再没人见过。
五年过去,一个老妇人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更何况两河地带又是敌占区,若要人发现这是岳展的母亲,挟持住,不就是徐庶进曹营的旧事?因此只能偷偷地找,这效率就更慢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母亲不找到,岳展还能一辈子打光棍?显然又是一个借口了。
韩骐不知哪根筋搭错,执意道:“这人不用父母之命!再说了,婶娘难道愿意看你孤孤单单一个人么?等你找回她的时候,若能给她个孙子抱,心里不知道多快——”
岳展很难得地打断了别人的话语:“我已经心有所属。”
韩骐兀自滔滔不绝:“活……什么?”
岳展重复道:“我已经心有所属,俟老母寻回,便与他升堂共拜,兄长为我的事费心,是我的不是。”
他这话一出,连赵瑗都长大了嘴巴,赶紧拽拽赵熹的袖子,示意这是一个惊天大秘密!叔叔已经心有所属,说书又有新的素材——哦不,最要紧的不是说书,叔叔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赵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或者戏谑的表情,只是垂落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亭子上的石砖地,那里正有一群蚂蚁在搬家。
这把赵瑗急坏了,因为岳展并没有展开细说的意思。赵瑗希望赵熹能够八卦地问一问,因此小声呼唤道:“爹爹、爹爹!”
赵熹把视线转回:“良臣,你真是出师未捷,保了半天媒,怎么连人家有没有家室都不清楚?”
韩骐在天子驾前对岳展的婚事操心半天,结果闹出个大乌龙,他倒不以为意,反而倒打一耙:“怪不得,我说呢——官家,臣要告发,臣和这个岳五不是邻居么?结果他回来以后,就没往家里来住过,臣想约他都不见人,肯定是住到人家女娘家里去了!”
谁家好姑娘家里能容留男子住宿?要么是烟花女子,要么是寡妇,要么就是父母双亲俱都不在,一个人撑起门户——韩骐自然并不在乎这些,只是拿来揶揄一下岳展,毕竟他浪荡时常干这些事,不然也不会认识梁青棠。
可赵瑗一听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