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赵熹撒谎,竟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赵熹说:“幸好你没有拦她们,动起手来就不好了。”他站起来,来到赵瑗面前,俯下身,再次摸了摸赵瑗受伤的眼睛:“眼睛怎么还肿着?”
赵瑗受伤的眼睛下意识眨了眨,把赵熹逗笑了,他抬起手把赵瑗那只受伤的眼睛遮住,赵瑗顿时黑暗了一半视野:“走吧,拿热帕子再敷一敷。”赵瑗起来跟着他一起走,赵熹牵着他的手,忽然埋怨道:“这两天怎么木呆呆的,不爱理人?”
赵瑗低头,还是不说话。赵熹笑了笑,两个人按原路返回阁中,赵熹看起来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乎女儿的下落,要说失态,也只有对女儿打晕他感到痛苦。
宫人捧来滚烫的毛巾后就退下,赵熹在手上试了试温度,敷在赵瑗脸上,赵瑗下意识闭眼睛躲了躲,被赵熹搂在怀里:“把淤血散开来。”
热气扑在赵瑗脸上,赵熹说:“原本准备明天就回临安去,现在看来得等她们几天了。”言下之意竟然是还要在建康住两天,更言下的意思是,这两个女儿一定会回来。
怪不得赵熹得知两个女儿失踪的时候并不着急,甚至气定神闲,只是对于女儿打晕他这件事感到难过。
看来,即使这两个女儿逃回金国,回到乌珠身边,恐怕也会被乌珠转头就扭送回来。父母爱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违背儿女的意愿,替她们作出选择吗?
赵瑗来不及关怀这两个才见过两面的女孩,一听到要在南京逗留,他就立刻想起了来此的目的:“秦枞和杨佑……”
赵熹逗他说话:“别人倒也罢了,你怎么这样不相信同安,他对你不好么?”
赵瑗道:“官家太相信他,他连殿前司禁军都敢派给秦枞。”
他终于和赵熹说起正事,可赵熹却看起来不太关心这个:“用人不疑,他执掌殿前司,若颠倒起来,咱们身家性命都在他手上,若不相信他,干脆不要用他——再说了,我很相信他么,我不是最相信你吗?没有我的手诏,你就敢擅出临安,说过你一句没有?”
赵瑗不占理,侧过头去,赵熹搂他一下:“说你一句就生气,别乱动,毛巾掉了。”
他半倚在床头,赵瑗躺在他的怀里,仿佛每一个宁静的夜晚,赵熹叫他的小名:“羊羊。”
良久,赵瑗轻轻地“嗯”了一声。
赵熹说:“你为我冒险来建康,我很开心。”毛巾失去了最开始滚烫的温度,赵熹拿开,一点点给赵瑗抹清凉舒缓的药膏,柔软的指腹一点点落在赵瑗的眼眶:“人人都说做官家好,其实做官家是孤家寡人,天底下最艰难的事,举目四望,除了你和大娘娘两个人外,我竟无一个敢袒露心事的人。”
“大娘娘是我亲生的母亲,血脉相连,我才敢对她说话。”赵熹说,“可咱们并不是亲生的父子。”
赵瑗的心紧了一紧,赵熹的指腹在他的眼眶上打圈,“伯字辈一千六百四十五个人,五岁以下的孩子有三百多个,那天我在阁子里,看到你和另一个小孩一起站着,第一眼就想选你……”
赵瑗的声音低低:“臣那时候又黑又瘦,不好看,官家还选臣。”
赵熹笑了,他抚摸赵瑗带着活泼青春气息的俊朗面庞,红润的脸颊,那是他亲手养育出来的血肉肌肤,赵瑗是那样的俊朗,仪表如同天空正当时的太阳。
他养的。
“是吗?我只看见一只小羊在冲我叫。”
他爱怜的,几乎带有明显的暗示:“有时候,我多想自己再把你生出来,叫你做我亲生的孩子,可惜我做不到。”
被赵瑗撞破秘密以后,他再也不讳谈自己可以孕育生命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如果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凭借女人才可以生下孩子,可如果他是女人——
赵瑗会和他享用一具身体,十个月。
那是一种更奇妙的感觉,
“但是想想,这世上父母儿女、兄弟姐妹,血缘的事情本就是天定的,无法更改,连夫妻之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可你是我心甘情愿选出来、养出来的宝贝。”
赵瑗看向他的眼睛,赵熹正注视着他,眼神柔软,洋溢着波光:“我从十六岁出使金营开始,到十八岁在应天府登基,辗转扬州、建康、临安乃至于流落海上,与父母兄弟姐妹离散,失妻、失女、失子,为人所凌辱辜负,至今一十八年,不情愿不甘心要后悔的事做了千万件,只除了一件——”他说:“就是把你养在膝下。”
“任何人叫你来恨我,离间我们父子,都是剜我的心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也堪称温和,并不曾有半点狠厉,只是楚楚,所有企图离间他和赵瑗的人都是居心叵测。
而说完这句话以后,房间里陷入了寂静,赵瑗静静地审视养父。
他忽然意识到,赵熹看出了他在撒谎,或者说,赵熹不管他有没有在撒谎,统一当撒谎看待——他默认赵瑗和蒲勒与习捻有所交谈,只是不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就好像他在香囊袋子里放解毒丸那样,不管有没有中毒,他都先解了,就算没有毒也可以预防一下。
他看出了赵瑗对他的犹豫和回避,隐隐地为自己辩驳,唯恐赵瑗心中的父亲形象崩塌。
可连赵瑗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赵熹回避。因为他长了一个女穴?因为他和乌珠不清不楚的往来?因为他在铁塔寺面前叫赵瑗回避?因为蒲勒和习捻的任何一句话?
都不是。
那是什么?
赵熹腹部海水一样的波纹,泛开在赵瑗的脑海里,然后炸开。
赵熹要一个孩子。
他就是赵熹的孩子。
他也可以使赵熹获得一个孩子。取代乌珠,取代……
赵瑗的内心一凛,他埋首在赵熹的怀里,手搭上赵熹的腰,是一个搂抱的姿势,像小孩子躺在母亲怀里那样,春夜没有蝉鸣,只有他俩透过肉,单薄的衣料,传达给对方的呼吸。
“臣。”赵瑗的声音响起来,一种闷闷的保证,“臣不会让官家后悔的。”
几乎只过了一个呼吸,赵熹就把他回搂住:“瑗瑗……”
他也需要说什么,但也许只是呼唤一下儿子,但他的呼吸喷到了赵瑗脸上,即使他们从小就一起睡,这种距离也过于亲密了。
咚!咚!咚!
门被叩响,宫人的声音惶急。
“官家,行在有人来报:大娘娘在台州时得了目疾,双眼不能视物,请官家回宫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