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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第3页)

“有种吃亏,叫爸妈觉得你吃亏了。”顾士宏学他的口气。

“吃不吃亏,你女儿说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点窝塞。”

“你女儿自己不窝塞,你替他窝塞,这叫替古人担忧。”

“风凉话。”顾士宏说他。

“你今天就是来听风凉话的。风凉话说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贱骨头。”顾士宏笑骂,摇头。

湖心亭边一圈垂柳,风吹过,树影窸窸窣窣地动。湖面波光粼粼,镀上一层银色的细毯。亭子里倒是暗的。两个老头静静坐着,幽蔽得很。说话也是轻轻的。换成两个女人,同样这么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会。愈是家常琐碎,愈是说得秀气。作文章似的。也对,都是作协会员了。张老头给他看新写的一段武侠小说。顾士宏说,现在不作兴这个,要写现实主义题材。张老头道,武侠世界里也有现实,现实中也有虚的,这叫虚虚实实。“你要是真把平常过日子的情形写下来,保管比武侠书还野豁豁。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生活里哪样少得了?”顾士宏点头认同,“过日子,是门大学问。人这辈子,没什么大事,把家里的事都摆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张老头道:“是‘糨糊高手’,过

日子要会淘糨糊。”两人都笑。停了停,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点老年痴呆症前兆。”

临睡前,顾士宏给妹妹打电话:“钞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亲哥哥,我要是揭不开锅,你再怎样我也只好两手一摊。现在我退休工资不少,也没啥负担,钞票存在银行也就那么一点利息。借给自己妹妹应急,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自己当雷锋,也要给别人做人的机会。”电话那头听到这里一笑,“好呀,你拿一百万来,我给你做人。”顾士宏嘿的一声,“那我也拿不出来。你当我是印钞机啊?”顾士莲道:“你女儿是印钞机,问她借一点。”顾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说。”顾士莲叹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问,“女儿出嫁,当爸的什么心情?”顾士宏呼出一口气,“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样。”顾士莲道:“瞎讲。”顾士宏呵呵笑,停顿一下,“——等你们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又打给顾清俞。问她有没有认识的神经内科医生,介绍给张老头的女人。“刚刚刷过牙,一转身,又去刷一遍。锅上烧鸡汤,自己跑出去兜马路,亏得邻居报警,否则房顶都烧没了。前脚碰到人打招呼,后一秒就忘个精光,连是男是女也想不起来——”顾清俞翻名片,找到一个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

“我问问。”顾士宏说:“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打麻将,预防老年痴呆,免得将来连你和顾磊都认不出来。”顾清俞道:“老年痴呆跟这没关系,否则还要医生干吗,人手一副麻将就好了。”顾士宏道:“我要是真认不出你,你肯定开心死了。”顾清俞嘿的一声,“我是捡来的?”顾士宏道:“你这人比较没良心。”她问:“为什么?”顾士宏叹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结婚了,也不会让我操心到现在。”

“结婚了,说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顾清俞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停顿一下,好在父亲并没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娇的口气:“——你女儿良心大大的好。”

“儿女都是讨债鬼。良心大大的坏。”

顾清俞把父亲最后这句发给施源。又问他:“在干吗?”他说:“看书。”她问他:“看什么书?”自觉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发给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么高大上?”她调侃自己:“现在只看网文了。”他道:“其实在看《故事会》,不好意思发给你。”两人玩笑几句。顾清俞其实是想问他,东西整理得怎么样了,下周搬过来,这边还需要置办些什么,等等。话题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罢,他忽地发过来:

“我爸妈问你哪天有空,来家里吃饭。”

她一喜,舒了口气。发消息便是这点好。写字到底

比说话笃定些,慢了几拍,措辞便不容易出错。也看不见表情。四平八稳地,“——好啊,我这一阵都有空。”

过了片刻,他问她:“你在干吗?”她回答:“喝茶。”他道:“这么晚喝茶,不怕睡不着吗?”她看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展翔,回过去:“还要工作一会儿。”

“是提到我了吗?”展翔瞥见她的表情,神情一振。来了劲。

“是啊,”她放下手机,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说,一个十三点半夜里冲过来说要跟我聊天。我让他准备好,十分钟后没消息,就直接报警。”

“而且还喝了点小酒。”他故意吓她。

“说吧,什么事?”她朝他看,“给你五分钟时间,如果是废话,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钟吗?”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钟就五分钟。”他径直看着她,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又问她讨茶喝,“这茶叶是上次法国带回来的吗?味道不错。有水果香,我喜欢。”她不语,随即站起来,呼出一口气,“OK,是我上当了,你说你有要紧事,我才放你进来的。”打开门,做个送客的手势,“——出去。”

“其实是想郑重地对你说一声,新婚快乐。”

他离开后,她在茶几下发现这张卡片,字迹端正得像个小学生。旁边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南极航海图,标明了他去南极旅行的线路,还有船长和探

险队长的签名,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手绘。他说是返程途中拍卖会上拍得的,“2008。79美金。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她想起来,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谢谢。”临睡前,她给他发去消息。原来认识他已经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会随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担心他生气。他的笑容,像航海图上那只手绘的企鹅,透着憨态可掬。又或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这样的表情。连出门时手差点被夹,他也只是“哎哟”一声,甩了两下,半是委屈半是发嗲地:“亲!你这样不大礼貌哦。”

“两千多美金拍这么一张纸。你果然是暴发户。”她道。

他发来一个大大的贼忒兮兮的笑脸,“那也要看对谁。”

这样的夜里,顾清俞忽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尘埃落定的踏实,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像牛排上涂芥末酱,沉稳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鲜,也是另一种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没底。她想起李安妮几天前得知她婚讯时说的一句话,“只有结婚了,你才会重新审视周围的人。你以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将重新洗牌。你会变得更成熟。”这祝福词显得过于深沉,以至于顾清俞隔着电话沉默了好一阵,反问:“你看好这段婚姻吗?”仿佛这样的问题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

测的贺词。她回答:“当然。”又加上一句,“我对你有信心,你会幸福的。”两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嘘。顾清俞问她:“你呢,现在幸福吗?”她道:“非常幸福。”电话里传来她法国老公的说话声。李安妮告诉顾清俞:“Frank让我转达对你的祝福。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中国女人。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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