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废,有些事情就该清算了。
文武群臣上奏太后:“古时候,被废黜之人,要放逐到远方去,使其不能再参与政事。请将昌邑王刘贺迁徙到汉中房陵县。”
上官凤儿微笑道:“他毕竟做过皇帝,何必赶尽杀绝呢?他的皇位是你们奉迎的,如今又是孤废黜的,怎好再贬为庶人?还是打回原形吧!”
于是太后下诏,命刘贺回昌邑居住,赐给他二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他当昌邑王时的家财也全部还给他,其姐妹四人,各赐一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撤销昌邑国,改为山阳郡。
月明星稀,入夜,霍光第。
“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
“!”霍光自梦中猛然惊醒,这几日,刘贺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郎主,怎么了?”显夫人被他突然的动静骇住,也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睡眼惺忪。
霍光望向妻子,整个人都忽然放松了下来,目光温柔。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原配夫人东闾氏的陪嫁,给他做了媵妾,东闾夫人病逝后又因为生了长子抬作正室夫人。
她很美,那种男人第一眼见到就会魂萦梦牵的美。纵使如今年华老去,也依旧感情深厚。他们许下百年之约,从垂髫、豆蔻、弱冠到耄耋,都要一起共度。他不信李夫人所讲的色衰爱弛,他们从青葱到年迈,哪怕年过四十也都诞下了小女儿成君,他们会生死相依的。
“一些朝中之事罢了。”霍光揽过显夫人的肩膀,“昌邑王被废前说他身边如果有直言敢谏的大臣,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此人虽混账,这话却也不无道理。老夫决定不动刘贺,但要严惩他身边的人!”
显夫人见他不是在想其他女人,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长舒口气,稍稍放下心来。随即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你这心里只有朝政,一点家里的事也不顾!”
“哈哈哈!”霍光开怀,大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哄道:“家中一切由夫人掌管府内中馈,老夫何虑之有啊?”
“你倒是没有后顾之忧,我这个当娘的可是时时刻刻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显夫人被他哄得会心一笑,眼神娇媚:“成君近几日总是望着手串呆,这丫头涉世未深,我怕她被哪个浪子游侠给骗了!”
霍光心下思忖,道:“你的意思是?想给成君定门亲。”
显夫人点点头:“成君虽然现在年纪不大,可也该是订婚的年纪,等过几年就当出嫁了。”
想起霍成君,霍光脑海中浮现起一张圆润可爱的苹果脸,心底一阵温暖。那是他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七。她出生没多久,父亲就被孝武皇帝选为托孤大臣,成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就连霍光也觉得,是这个女儿为他带来了好运,因此宠冠诸姐妹。
霍成君生得标致可爱,全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漂亮的小姑娘。于是渐渐传出风声,说:山中神,水中仙,这霍家七姑娘就是水中仙子,倒也因此落了个水仙的小字。
霍光点点头,柔声道:“等老夫忙完国家大事,会帮忙留心的。”
晨起,未央宫,执宿殿庐。
“该杀的杀,该留的留。”霍光抱着卷宗仔细审核,“傅嘉、张敞、龚遂、王吉都曾当面劝谏过昌邑王,甚至因此受到惩处。这些人身居要职且没有谋反作乱的心思,可以免除死罪。至于其他人,有帮他搜刮美女的佞幸,也有助其夺权的宠臣,虽然刘贺本人并没有真的想和我等撕破脸,但这些人也将会成为犯上作乱的祸根,必须诛除!”
“诺。”张安世清点好刑决名单后,恭谨退下。
原昌邑国群臣都被指控在封国时不能举奏刘贺的罪过,使朝廷不了解真实情况,又不能加以辅佐、引导,使刘贺陷于罪恶,一律逮捕下狱,诛杀二百余人;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因忠正耿直,多次规劝刘贺,被免除死罪,剃去头,罚以“城旦”之刑,白天守城,夜晚作苦工。
刘贺的老师王式也被逮捕下狱,罪应处死,审案官员责问王式道:“你作为昌邑王的老师,为什么没有上述规劝?”
王式回答道:“我每天早晚都为昌邑王讲授《诗经》三百零五篇,遇到涉及忠臣、孝子的内容,未曾不为其反复诵读、讲解;遇到关于无道之君使国家危亡的篇章,也未曾不流泪为他详细陈说。我是用《诗经》三百零五篇来规劝昌邑王,所以没有专门上书规劝。”
审案官员将王式这番话奏闻朝廷,霍光认为经学之士应当予以重视,遂免除了王式的死罪。
“经学,儒生。”霍光合上了王式案的相关卷宗,笑道,“从前我当书生都是不达时宜的腐儒,可如今夏侯胜、王式等人在废帝一事中的表现倒令人刮目相看。看来,老夫也应当重新考虑朝中文武之道的平衡了。”
哺时,长乐宫,长信殿。
“当今朝廷,皇帝已被废黜,群龙无。国家大事都由群臣上奏于东宫,由太后省察决定。老臣认为,太后应通晓儒家经书,才能更好地治国理政。”霍光想上官凤儿禀明自己的想法,“所以,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想为太后挑选精通儒学经术的大鸿儒,聘请为您的老师。”
“可。”上官凤儿点点头,“外祖父所计都是为了孤好,为江山社稷着想。”
霍光得到诏命,于是令夏侯胜为太后讲授《尚书》,并调夏侯胜担任长信少府,赐其关内侯爵位。
秋后,日正,菜市口。
羽林军接到的诏命是杀无赦,面对往日在皇宫里陪着刘贺作威作福的昌邑属臣,并没有手软。昌邑国陪王伴驾的官员和内侍,无论男女老幼,两百余人一个不少,全都捆上被拖到了菜市口。
整个长安沸腾了,几乎所有人都涌上了街头。
刽子手们从日出开始,一刻不停,整整砍了一个上午,才将这些人全部杀光。
蒙亲眼目睹了所有人的垂死挣扎,那些昌邑的官员们哭喊着、嘶叫着,临死之前还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绝望、怨恨和不解,现在,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这些。
清脆的刀声破风而出在耳畔呼啸,蒙怕到不行,低着头恨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里,却又忍不住时而抬头看这些曾经温热而鲜活的生命最后一眼。
终于轮到了她,这个无辜被卷入政斗却又因野心而败亡的女人一会放声大哭、一会仰天大笑,哭得寸断肝肠、笑得撕心裂肺。泪水、汗水、血水混在一起,让这张曾经美丽动人的面庞变得阴森可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又想起了《黄帝四经》里的那句话,这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啊!”许平君望着满地脑袋和溪流般的血水,吓得扑进了刘病已怀里。
刘病已搂着她,轻哄,眼睛却冰冷地盯着被鲜血覆盖的地面,望着那些身异处的尸体。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力,第一次被素未谋面的霍大将军上了人生中关于政治的第一堂课。
一个二十七天就被废掉的皇帝,两百个二十七天就从飞黄腾达到死于非命的臣子。
朝堂上,杀戮从来都是没有底线的。权臣的无情和权力的锋利在最后的哀嚎里,他深切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