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离奇的噱头,越是引人议论。大明自开科取士以来,何曾有人把文章技艺当街贩卖。有几个读书人过去试探了一下,现这个自称洪望的书生还真有点水平,虽没布幡上说的那么神奇,但引经据典,讲得颇为通透。当然,也有人当面叱骂他斯文扫地,那书生脸色涨红,只是不走。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很多不识字的贩夫走卒都聚拢过来,想看看这位点石成金的文章圣手。短短半个上午过去,于谦现居然颇赚了些钞银。他苦笑着把这些交给苏荆溪收藏,心中不时哀叹,此乃焚琴煮鹤呀,可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含着泪也要坚持下去。
太子化名是洪望,那么只要他听说有“洪望”在淮安城内摆摊,又“保去京城”,自然能猜出是谁。
等到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于谦已经接了十几单生意,说得口干舌乏,满头大汗,又不敢走开。他看看天色,正想跟苏荆溪说舀些井水来,忽然觉得袖子一沉。
于谦一低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扯自己。他无心逗弄,想掏出一枚铜钱打掉。那小童却摇摇头,说有人想请你去堂屋讲学。于谦摸摸她脑袋,说“我走不开,让你家大人直接来吧。”小童道“我家大人说非洪望先生去不可,去了有刚磨的小杏仁吃。”
一听“小杏仁”三字,于谦脑袋“嗡”了一声。在围观民众的嗟叹声中,两人跟着那小童离开西湖嘴。
小童带着他们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棚屋附近。这里是淮安新城向西扩张的产物,规划已至,但城墙未及覆盖。所以名义上算是城内,但与城外村落无异。在这里居住的,多是清江厂的工匠与淮安附近的佃户。
于谦和苏荆溪被小童带到棚屋内的一处简陋宅子。他刚一迈进去,立刻觉得不对,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弥勒佛,弥勒佛下一座白莲花。四周十几盏火苗闪动的长明灯,炉子里有三炷香,有几个老太太哼哼唧唧地跪在下,不知在念什么。
“白莲教”
于谦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不由得惊叫起来。苏荆溪迅拔出髻中的铜钗,把那小童捉在怀里。小童被这一吓,哇地大哭起来。几个老太太听见,赶紧起身,却被于谦死死盯住。
埋伏绝不止这几个老太婆,对方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于谦脑子里迅闪过疑虑,突然看到一个人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身麻布短衫,那短衫上似还绣着白莲标记,可再一看那面孔,不是太子是谁
于谦“啊”的一声,百感交集,顾不上太子这身诡异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别声张。于谦过于激动,犹然未觉,身子还要下拜,幸亏苏荆溪松开小童,用那铜钗子去刺了一下于谦的胳膊,才让他回过神来。
朱瞻基安抚了一下那小童,然后把两人带到后堂,把门窗关严实,这才讲述起缘由。
原来朱瞻基从逃洞里离开之后,按照孔十八的指点,来到了他掌管的那一处香坛。太子把铜莲花一亮,香坛里的人立刻把他奉为上宾。
白莲教的香坛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有人敬拜弥勒,能聚起十来个香众,就可以算作一坛。这里的香坛压根不知道白莲教在南京搞的大事,只是吃斋礼佛,对太子毫无疑心。朱瞻基在这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
他急于与于谦等人恢复联系,便请香坛的几个火工外出打听,一来二去,便听到洪望先生街头保去京城的奇闻,遂让一个小童过去传话。
于谦搓搓手,喜不自胜,道“总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徼天之幸。我去跟方笃说一声,让他准备一条盘过坝的快船,咱们尽快登船出。”
“吴定缘呢”太子朝他俩身后看了看。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重起来。苏荆溪将他被梁兴甫带走的事讲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道“病佛敌把他带去哪里了”
苏荆溪摇摇头。朱瞻基浓眉一皱,又看向于谦“你不是认识那个姓方的推官吗能不能让他全城搜捕梁兴甫这个巨寇”
于谦也摇了摇头,道“若让刑部分司搜城,势必会牵扯出殿下的真实身份,太过弄险了。”
“啪”的一声,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道“你这是见死不救梁兴甫跟吴定缘家里是死敌,落到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啊”于谦垂下头去,却坚持道“吴定缘遭难,臣亦痛铭五内。只是眼下时辰紧迫,殿下潜藏身份赶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称帝,生灵涂炭,又岂是一家一人之苦”
于谦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朱瞻基胸口一团闷火,陡然爆而出。他飞起一脚把圆凳踢翻,道“藏藏藏你为何总让本王潜藏身份难道这漕路之上所有官员都是叛贼,只有你于谦是个忠臣吗”
“殿下,臣不是说过吗我们赌不起,倘若有一人”于谦还要苦口婆心劝,却被苏荆溪给拦住了。
她知道太子秉性冲动,这时讲大道理,只会火上添油。苏荆溪这边按住于谦,那边对朱瞻基柔声道“殿下息怒,吴定缘临被掳走之前,特意叮嘱过我,让太子莫要管他,尽快返京”
朱瞻基怒道“不管他只怕等我到京城,他骨头都烂完了”
苏荆溪轻轻叹了一声,把吴定缘的身世,以及吴家与病佛敌之间的恩怨,讲给两人听。太子先前在水牢里听过前一半,于谦则是第一次听。两人听完之后,都大为震惊。原来“篾篙子”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曲折。
“他所行之事,所过的生活,都是在悄无声息地作践自己,自我毁灭。我疑心他死志早萌。”苏荆溪的情绪有些激动,可语气仍保持着克制,“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说他无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听起来和平日一样自暴自弃。可我行医多年,知道那只是掩饰。他真正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他仍有在乎的东西请殿下察知。”
“当啷”一声,那只小香炉从于谦怀里跌落在地,滚到太子脚边。朱瞻基俯身把它捡起来,在手里摩玩了一番,见到上头血迹斑斑,不由得双肩一垂,勉强把火气抑住,道“那,我们何时出”
于谦抬头一喜,然后赶紧低下头,说“我这就去跟方笃联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香坛。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颓然,见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苏荆溪趁这个机会,赶紧为朱瞻基处理箭伤。这几日太子虽然折腾不休,伤口倒是愈合得不错,眼见那该死的箭镞即将拱出头来了,这时更不可掉以轻心。
正处置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咣咣的敲门声,本坛的管事走了进来,赔着笑脸说“能不能请贵客借些钞银来,突然来了急用。”
太子知道孔十八这个香坛没有事产,全靠穷人互相守望,这会儿有急用,八成是谁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挥手,把于谦上午赚的那十几贯宝钞与散碎银子送过去,管事千恩万谢,说“等公中有钱了一定奉还。”
太子表示不必还了,顺口问了句,是什么急用管事说“是用作功德捐。”又解释了一句,“一般上坛的护法去各地办事,佛母会一道法旨,请当地香坛予以协助,要么出人,要么出钱,这个贡献可以攒成功德,便叫作功德捐。”
“难道最近有护法来淮安了”朱瞻基眼睛一眯,觉得有些不对劲。
“昨天就来了,还下个法旨,让淮安城里各坛信徒去四大王歇庙。不过,他们要的是丁壮,本坛都是老弱病残,便没派人去。今天人家又来派功德捐,我们便不好回绝了。”
朱瞻基眼神一动,便对管事说“请坛老去打听一下,护法是做什么大事,需要功德捐。若真是有机缘,我这里多襄助一点也不妨。”管事大喜,捧着钞银赶紧出去打听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苏荆溪一直悉心按摩着伤口,全程一言不,可朱瞻基知道,这姑娘冰雪聪明,必然从刚才的谈话里看出了些什么。不过,他并不担心苏荆溪说破,因为她总是最能理解自己心思的。
想到这里,朱瞻基心口暖意复生。当她的纤纤玉指再一次按在肩伤前面时,太子忍不住抬手将它握住,指尖腻滑,心中为之一漾。可惜苏荆溪的手没做任何停顿,在伤口周边轻柔地按拂一圈,然后迅移走。朱瞻基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只好顺势抬起手,学着吴定缘的样子握紧拳头一晃。
不到半个时辰,于谦跑回来说“船都安排好了,是上好的进鲜快船,午时即走,直抵京城。”看他面色涨红未褪,八成是方笃被他给吵烦了,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封荐书。
于是,太子、苏荆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跟着于谦匆匆离开。就在他们走出香坛之前,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太子耳语了几句。朱瞻基“嗯”了一声,没做任何表示,只是让于谦再拿些宝钞出来给他。
在一群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诵经声中,他们返回西湖嘴,沿着淮安河下的车马道跨过漕河,来到清江口。
清江口乃是淮安的漕河枢纽,这一带几乎没有绿植,河岸完全被鳞次栉比的商铺、工坊与大小码头填塞。行船至此,无论是盘坝过水还是走清江浦新河,皆要在这里重新装卸,然后滑入淮河。
昨天晚上的事故,似乎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各色尺寸的骡牛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团成一个个小旋涡。短褂力夫们一拥而上,在船主的呼喊声中卸下各自的货物,往船上扛去吊去。甲板上的船工们跑来跑去,一边挨着漕吏官员的呵骂,一边操弄船舷、放下跨板,还不忘跟旁边的船只抛去几声脏话。
若换作昨天之前,朱瞻基只觉满眼混乱不堪。可如今在这一片狼藉嘈杂中,他似乎看懂了一丝混乱中蕴藏的秩序。这规律看似缥缈,却切切实实地驱动着事情运转,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泥沙俱下,粗糙浑浊,始终昂扬地向东奔流而去。
他们很快在最靠前的桥栈尽头找到了那一条进鲜船,它的船头高高竖起一块“奉内府进鲜回避”的杏黄色旗牌,这意味着漕河最高的通行权。
于谦把方笃的荐书交给船头,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担心地问船头说“这天气会不会耽搁出行”船头猛拍胸脯,说“一会儿肯定得有场大雨,但五月本来水少,能多下点雨是好事,只会让船行得更快。”于谦大喜,可一抬头,现太子在苏荆溪的搀扶下,已踏进了客舱。
五月二十二日的午时一到,进鲜船准时开出清江口。过不多时,它从最后一道淮阴船闸滑入宽阔的淮河干流,扬帆朝西而去。
果然如那船头所言,进鲜船刚驶入淮河,天色便彻底暗下来。阴云迅凝成墨团,有巨大的雨滴敲打在船头,洇成一个个水圈。很快雨滴连缀成片,雨片又汇合成水帘,无数帘幕自天穹同时垂下,把这一条船连同船内的人,都笼罩在一片烟波水泽之中。
大部分人都躲到船舱里面去,船头只有一个人影久久伫立,似乎被这雨雾所困,说不出地迷茫。,,,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