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金的黎明照耀养育众生的大地时,柯里正坐在玛莲娜床边的木凳上,向她叙述昨天在她昏迷之后生的所有事。
金的玛莲娜穿着一件深褐色麻布衬衫,使她的一头金显得更加温暖明亮,她的金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整齐地高高扎起,而是散落在显得有些羸弱疲惫的肩头,不过并没有让人感到凌乱,而是增添了一种成熟的娴静和温柔。
她靠着床头认真倾听柯里的话,样子像极了童话里的公主或不会说话的金玩偶,她并不打断柯里的叙述,只是在他可能遗漏的部分或自己想更详细了解的地方提出疑问。
“那头红眼的巨熊死了吗?”
“嗯,被巨熊之王卡路恩杀死了。”柯里回答。
“那就好。”玛莲娜说,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多年的块垒终于落下,“巨熊之王卡路恩,原来传说是真的。”
她并没有显得惊讶或激动,仿佛只是偶然抬头看到空中滑翔而过的飞鸟。她转向柯里,金色的丝在有些疲惫的肩头颤动,天空般澄澈的浅蓝色眸子长久注视着柯里,“那你呢,还要回去吗?”
“嗯,有很多事还没弄清楚,伊沃森林的异变,本该死亡并成为尸体的红眼巨熊,还有迪诺特的预言……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一趟,卡路恩一定知道更多,关于预言和其他所有事。”柯里说,但始终不敢直视玛莲娜天空般的眸子,只是注视着她披散在深褐色衬衣之上的金色梢。
“我和你一起去,我是……”
“不行,”黑眸子的柯里急躁地打断玛莲娜,终于将纯黑的眸子对上浅蓝色的天空或大海般的眸子,微微颤抖的眼睑显露出某种难以察觉的、深沉的痛楚,“玛莲娜,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你一个人会更危险,”玛莲娜说,并没有丝毫激动或急躁,“亲爱的柯里,侍奉白臂苍火的荣耀战士,是什么让你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着与思考,让你如此看轻同样受到白臂苍火赐福的战士,轻视她勇敢的心灵、不屈的意志,甚至认为她不曾经受死亡的考验,竟会畏惧森林中潜藏的猛兽,让同伴陷于危险之中。是什么让你对甚至比你更加勇敢坚毅的战士产生了质疑,认为她会畏惧嗜血的利爪或黑色的死亡?”
黑眸子的柯里长久地凝视玛莲娜的浅蓝色眼眸,仿佛时间在此刻受到扭曲,失去了曾经如尖钉般催人前进的效力。
“我害怕再次失去你,”柯里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并非对你的勇敢和坚毅产生了质疑,也不曾怀疑过你英勇作战的能力,你曾多次被披着黑色斗篷的死神用骇人的镰刀划伤,但凭着勇敢的心灵和不屈的意志抵挡住了死亡的黑色阴影。
“脆弱的不是你,侍奉白臂苍火的战士、金的玛莲娜,脆弱的是我,曾经在巨龙的灾厄烈火中失去一切的我,亲爱的家人、可爱的故乡、信念、勇气、希望,都被那传说中的巨龙用灼热的烈焰焚尽。是你让我再次找到勇气和希望,能够继续朝前迈步,哪怕闭着眼睛也好。
“但在看到你倒在幽深的橡树林中,如同失去生命中跃动的活力一般,再也无法睁开那双天空般澄澈的眼眸,当我捧着你失去鲜活血色的脸颊,金色的丝从我手中倾泻,不再轻快地扫过你右肩上的剑柄,不再随着你敏捷得仿佛跳动着的步伐欢快摆动,我感到自己刚刚开始流过温暖血液的心被冰冷的枪尖贯穿。
“亲爱的玛莲娜,我爱你,在我最危难、即将在冰冷的黑夜成为僵硬的尸体之时,被这个世界抛弃时,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宛如不朽神明派来的使者;在我堕落消沉之时,你为我驱散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重新拾起战士的勇气和继续前进的希望。
“我爱你那总是随着矫健步伐愉快地跳跃的金色丝,那双宛如澄澈天空或深蓝大海般的浅蓝色眼眸,还有那如涓涓溪水般流淌而过的、温柔又略微低沉的嗓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愿用自己的生命换你未来的安宁生活,也许我会就此死去,但只要你能远离嗜血的尖牙和利爪,在另一片洒满温柔阳光的土地,迈着轻快愉悦的步伐,金色的丝随着步伐同样轻快地跳跃,我就将感到由衷的幸福。”
他说完后将黑色眸子的视线避开玛莲娜的眼眸,紧盯着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脸颊没有非常明显的泛红,只是仿佛烈火烧灼一般烫,他静静地等待玛莲娜开口。
也许是因为惊讶,玛莲娜仿佛久久无法回到可触碰的坚硬的现实,她用两只天空般澄澈的眼眸注视黑眸子的柯里,仿佛陷入深沉地思索,但其实只是在突如其来的并且从未经历过的告白面前不知所措。
一开始她在想如何回答才能化解柯里的尴尬,但后来开始考量自己的内心,也许她并不像柯里那样拥有炽热的爱,但当柯里为她重新拾起武器和前进的勇气,在巨熊嗜血的利齿下保护她,还有在橡树林中醒来时现的划过柯里麦色的脸颊上那宛如水晶般透彻晶莹的泪水时,她觉得自己也许正渴望着眼前这位黑眸子战士的保护,渴望与他更亲近地交谈,在未来某个宁静的午后同他在火红的枫林悠闲地散步,更近地贴着他的肩膀和胸膛,感受他身上独有的气息。
时间悄悄流逝,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让柯里难以喘息的固体,他松开紧握着的双手,“我得去巡逻了。”随后起身准备离开。
在他将要转身的前一瞬,金的玛莲娜用纤细的手指拉住柯里粗糙结实的手掌,柯里的脸颊出更加灼热的温度,一股剧烈跳动着的暖流淌过他同样剧烈跳动着的心头,他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只得顺着玛莲娜纤细手指的力量重又坐在她的床边。
“感谢你对我的诚挚的爱意,”金的玛莲娜用修长的手轻轻握住柯里的手掌,“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人对我袒露过爱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后来仔细询问自己的内心,是否愿意接受你最诚挚的爱,是否对你怀有同样的感情。
“我觉得自己愿意,愿意同你在这纷争的时代一同生活在远离战火的世界边缘,如果真有那种地方。想要和你一起走在布满落日撒下的玫瑰色光辉的大地之上,贴近你温暖的胸膛,静静地将你拥在怀中。如果这就是爱,那我确实爱着你,虽然可能不及你那深沉的爱。”
“足够了,足够了!”黑眸子的柯里有些激动地喊着,并做了一个自己未曾预想过,但仿佛如同难以压抑的本能要求自己做的动作,他将玛莲娜紧紧抱在胸前,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的胸膛传遍整个身体,仿佛全身都变得温暖酥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许不太礼貌,便迅松开身体柔软的玛莲娜,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太激动了,对不起。”
玛莲娜却突然用柔软纤细的双手抱紧柯里,将他紧紧拥在怀中,“没关系,”她说,将自己柔软的身体更近地贴向柯里的胸膛,“很温暖,很安心。”
温暖的光束从窗口洒进屋内,照耀在玛莲娜的木床和她深褐色的衬衣之上,受到阳光照射的部分看起来十分温暖、安心,却把玛莲娜披在肩头的如瀑布般的金色丝和黑眸子的柯里留在冰冷的阴影之中。
傍晚,年迈的村长维里德来到玛莲娜家里,右手拄着一根看起来跟他一样有些年头的手杖,像是贵族手中镶金钉的权杖,但这根手杖没有镶金,而且杖身有多处缺口,并不光滑。年老的村长头戴一顶深棕色帽子,帽檐很短,有些破旧,看得出同手杖一样已经用了很久。
玛莲娜仍无法起身,老人来到床边,坐在柯里常坐的床边的木凳,柯里站在一旁——那是唯一的一把凳子。
老人把凳子向后挪了挪,缓缓坐下,仿佛在试探这把凳子的牢靠程度。他把手杖放在身前,用干枯得仿佛开裂的树皮般的右手握紧,左手搭在右手上,背有些驼,像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他终于吃力地出沙哑的声音,“孩子,这是?”
“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儿,明天就能下地巡逻了。”玛莲娜说,一边温和地笑,“倒是您,本来腿脚就不好,走这么远的路到我这儿,出什么事儿了?”
“我们能有什么事儿,整个村子就剩我们三个都快挪不动道儿的老头儿,还能有什么事。坟堆都埋到脖子边儿上了,就等着哪天眼睛一闭往土坑里一躺。只是我们担心你呀,孩子!”
老人说着仿佛有些激动地用干枯的左手拍了一下右手背,“我们是活不长了,可你还有大好的时光呐!十年了,从我们保护你、看着你长大,到你保护我们、看着我们一个个离开、送我们上路,当初这村子总共留下了九个鬓花白的人,如今算上我也只有三个了。他们俩都已经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不过我拄着拐杖问过他们的意思了,你的事儿可不能再拖了。
“孩子,走吧,我们再多活几年也没什么意思,到头来还得拖累你,可你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呐!到时候不光把你的青春拖没了,可能会害了你的命呐!要真那样,我们可成了罪人,下去都没脸见其他人。
“孩子,去哪儿都行。西边铁壁的盖狄恩,那有边境守卫军的庇护,或是繁荣的阿派托、米多的繁华都城,哪怕你去到极北的坦布罗也行,只要远离这战乱和野兽横行之地。
“不用管我们,活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可不会害怕森林里那群嗜血野兽的尖牙和利爪,要是被它们咬断脖颈,倒正好省去了挖坟的力气,毕竟也不会有人来祭奠。
“也许你还要给你的玛莎奶奶报仇,但七八年过去了,那头红眼的野兽也许早就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成了一抔黄土。孩子啊,你仔细想想,玛莎真想让你踏进危险的森林,同嗜血的野兽搏斗吗?”老人每说一句话都要艰难地喘息几次,帽檐很短的深色帽子随着布满白的头颅不自主的摇晃而轻轻颤抖,他略微停顿后继续说,“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要是还不同意,我明天就去帮他俩上路,然后永远离开这儿,无论在哪儿咽气都行,那样你就再没什么顾虑了。”
他用两只干枯的手提起老旧的手杖,在地面敲击了一下,声音不很大,但也许已经使用了全部的力气,因为他做完这个动作后痛苦地喘息了一阵。
“维里德爷爷,谢谢你们,只是请您别再说出类似的话,您要像珍爱我的生命那样珍爱自己的生命。您提到的这件事我之前就在考虑,也许现在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橡树林中嗜血的野兽将再也不能用尖牙和利爪将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杀死,因为我会割断它们的喉咙,将它们吞噬的鲜血全部放干,而这件事已经要结束了,再过两天,我们就会结束自战争以来橡树林深处生的异变。
“不会再有嗜血的野兽从那里涌出,在广阔的田野中将任何人杀死,让我们甚至在明亮的白昼也只能躲进不堪的破旧屋檐下苟且,让我们广阔的、曾经肥沃的农田无人耕种,整整十年胆战心惊的日子即将过去,迎来我们渴望已久的安宁,如同久旱的农田得到甘霖。该结束了,伊沃利亚充满恐怖与混乱的时代,两天之后。”玛莲娜语气坚定,浅蓝色的眼眸中透出对未来的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人们重新回归洛格萨,在广阔的农田之上热情挥洒汗水的场面。
“好,好,”老人听后似乎也受到鼓舞,再次做出了敲击手杖的动作,“好孩子,好孩子,要真有那一天,我可得努力活到你嫁人呐。”老人说完后愉快地笑了,玛莲娜也笑了。
“我看呐,这孩子就不错,”老人用干枯的手指指着黑眸子的柯里说,树枝般的手指也像脑袋一样不住颤动,“能跟你一起进橡树林,可是把命都豁出去了。怎么样?”
老人继续说,这回转向柯里,脑袋也不住轻微晃动起来,“我们小玛丽怎么样?又漂亮、又善良勇敢,丝毫不输给贵族家的女儿,你要是喜欢这孩子,可得好好待她……”
“爷爷!”玛莲娜略带撒娇地作出嗔怒模样。
“好,好,孩子,我不说了,”老人转向玛莲娜,恢复了平时严肃的语气,“该说的我也说完了,只想再说最后一句,孩子,别硬撑着,脊梁骨再硬,也是会受伤的,总有撑不住的那天。强者没有守护弱者的义务,我们、整个洛格萨的人欠你、你父亲还有你的祖辈太多了,你值得有更好的活法。”
老人说完艰难地起身,拄着好像跟他一样上了年纪的手杖,略微驼着背离开玛莲娜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