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正月
,才听见寥大人回来。琴太太忙打发人去请他来家问牌楼的事,心里已预备着事情不成,再添些银子。
谁知这日寥大人轻轻松松的来,坐在小厅上,含笑把一份帖子递给冯妈,“大太太先瞧瞧,为这事,简直磨破了我一张嘴!您不知道我在京央求了多少人,腿都险些跑断了!”
闻言,琴太太心知事情是办成了,搁下心笑起来,“您劳苦功高。我一早就知道这事情只有托给您大人才能办成,别的人哪有这样的本事?您辛苦了,等过两日元夕,我预备着厚礼,亲自带着鹤年上门去谢。”
一面说,一面将帖打开,是礼部的字,上头写——节妇杨氏,于隆丰十六年嫁为钱塘李公之妻。数年而孀,后守节于家,教养子侄,侍奉尊长。其心始终,其行如一,示为表。
琴太太娘家正是姓杨,她握着这帖呆了呆,还是寥大人在底下笑说:“我也是实在没想到,辗转托了礼部的王大人,这王大人真是好口才,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回禀了您家里的事情,嘿,没曾想皇后娘娘听了竟说:‘这杨氏真是不易,丈夫病了,又没了顶事的长子,好容易次子能顶事了,偏丈夫又没了。这么大的家业,她一个妇道人家,硬是八面周全,经营得处处妥帖。眼看要熬出头,如今儿子又病了。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应当体谅。可礼部颁下的赏,岂能儿戏?也
不好说撤走就撤走,我看就将这牌楼转赐给这杨氏,原本这牌楼并没有刻字立碑,如今刻上她的字在底下立一块碑,也无人非议。’”
一席话将琴太太钉在碑那里,心下一片空白,没有情绪。寥大人只管在椅上笑,“到底是皇后娘娘,这法子想得妙!本来当初给大奶奶立牌楼,礼部就没有将此事细祥在文上,谁敢说到底是给你们李家谁立的牌楼?如今将您的名字刻在碑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按说您的妇德可的确是居于大奶奶之上啊,这都是钱塘县有目共睹的嘛。”
渐渐的,琴太太心内空茫成一片荒凉,在那荒凉的土地上,卷起一阵一阵地风声,像是金戈铁马扎扎实实地从她的大半生踏过去。
她已经辨不清,那些汹汹的乱杂的声音是对她的嘲讽,又或是对她的肯定。
她只得手足无措地将手里的帖子再看看,笑着阖上了,“真是多谢大人,元夕我一定亲自登门去谢。”
寥大人心满意足地告辞了,琴太太又在榻上呆坐半晌,才理着了衣裙起身回房。
走在园中,她慢慢又生出一点欣慰,想着这也算对她的认可吧。真是玄妙,她遭受了半辈子来自丈夫的怀疑与暴行,如今她的冤情总算昭雪,他却死了。
算来算去,还是他赢了,他是带着对她的怀疑入土的,根本无视了她最终的清白。她心底的恨意又袭上来,走回屋里,看着那
供桌上白釉花瓶,倏地举起来将它砸了个粉碎!
然而还不够,她又去将多宝阁上的一应器皿都摔在地上,逐渐失了控,连桌椅板凳能推翻的都推翻!
冯妈从未见她这般发狂,不知如何劝,只好去将月贞请来。月贞甫进门,不见琴太太,只瞧见满地支离破碎。她也吓了一跳,忙问冯妈:“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朝廷那头没办成?”
“没办成也不至于动这样大的火啊。”冯妈叹着顿足,告诉了寥大人来的前因后果,后又说:“如今你和鹤二爷的事情许了,咱们家的荣誉也不必撤,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我也究竟不知道太太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你快进屋去劝劝。”
月贞小心翼翼捉裙走进卧房里,看见琴太太将沧桑干瘦的身子蜷在床上,神情是一片空洞与淡然。
她这怒气来得没缘由,因此消散时也是无声无息的。看见月贞进来,她坐起身,唇间泄出一缕苍白的嘲讽的笑意,“听见消息,高兴得憋不住了,忙赶来问?”
月贞一时摸不清她的喜乐,不敢作答,只把两片嘴皮子抿一抿。坐也不敢坐,她局促地四面看看,实在找不到一件事做,最后只得去搀扶琴太太,“您头发睡得有些乱了,我伺候您梳头吧。”
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挪到妆台,一前一后,琴太太在镜子里看着她,笑着说:“事情就算成了,趁着元夕,把亲家母他们请
到家来,对他们说一说。你的事虽然是我做主就行的,可亲家母到底是你的亲娘,也该叫她来大家一起商议商议。”
月贞窥着镜中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如常的从容了。她才有胆子跟着议论自己喜事,“都凭太太做主,只是姨妈那头该怎么说呢?”
琴太太乜一眼,到底是她棋高一手,“你管她?如今这事连皇后娘娘都知道了,寥大人去说的时候就是说要把鹤年招到咱们这头来,要是事情不是按着说的办,岂不是欺君?你姨妈有几个胆子敢跟朝廷对着干?这回就连二老爷也不敢多说一句。”
月贞由衷有些佩服她了,在后头抿着嘴笑,“都听太太的。”
那一缕一缕的头发抹了头油,重新规规整整地挽起来。琴太太看着镜子里的月贞,忽然觉得她是如此饱满,没有规矩的形状,却是从山涧里掬起来的一捧水,清澈透亮。
她泄气似的笑笑,“都听我的都听我的……你就是嘴里这样说,何时又肯真心听过人的话?你没出阁前,在家也是这样子?装得听话柔顺,其实专爱暗地里跟人对着干?”
月贞听出她口气里的无奈与纵容,斗胆在后头吐了吐舌,“我又不是存心要不守规矩,只是我也管不住自己嚜。”
然而有的是人能管得住自己,将自己管成了一副空相,再想不起曾有过的憧憬与期望,那些天真的幻想都被抽筋剥骨了。
琴太太忽然
觉得自己是一桩旧年的冤案,清白不清白于她业已在年月中失去了意义。这份清白是要证明给谁看?就是立成丰碑在那里,也根本无人观赏。她不过是台子上的后半段戏,逐渐唱得没了气,哑了声,只剩一片沉默。想要把那传奇的背面与人说一说,又觉得不值得,是枉费力气。
于是笑着,笑着,故事只流淌在眼角那些细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