铖儿不过十岁,就已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这么多年没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喉咙里哽噎得难受,我悲戚地将他紧紧抱住,劝慰道:
“不许胡说!铖儿是阿翁阿母独子,将来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准再哭鼻子了,仔细教他们听见!”
这话果然管用,铖儿听了,瞬间噤声,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和铖儿磕头毕,头顶忽晴,仰头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伞给了我们避雨。
这个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苍老许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肃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仆夫撑伞也被他逐开。
他就给我们姐弟二人打着伞,自言自语道:
“兄长,阿瓠回来了,愚弟无能,未能尽早寻其还家,致使划入别家族录,琰心惭愧,将来不论生何事,琰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铖儿今年,十岁有馀,也快要长大了……兄长与阿嫂在天之灵,且请放心,琰定视若己出,助其成家立业,自开门户,不令兄长后继无人。”
崔琰的话不多,可他声泪俱下,教我十分感慨,一时陷入沉思。
素来威重端仪的清河崔公,入情深处,原也会似寻常长辈般动容。
早春的冷风,吹打在脸颊还是有些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第一次完成了对今世父母的祭拜。
自叔父被曹操特辟为别驾,且世子亲自登门送礼后,族中亲眷无不亲附拜谒,莫说本县,就是邻县乡绅士族,都纷纷遣人携礼登门。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学着打点府中上下事宜,一来二往,也接触了不少崔氏族人。
没过几日,叔父崔琰便返还南皮去了。
临行前,族里有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前来饯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据说是被曹操征召为邬县县长。崔林家贫,崔琰便遣车马送他这位从弟赴任就职,谁知崔林坚决拒绝,执意徒步远赴邬县。
我向叔母细细打听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学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为地方官吏,或为司空府掾属。这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并无甚名望,连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却认定他大器晚成,遂给曹操上书力荐。
看来,果真应了曹丕当初所说,曹操确实采纳了军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这一策,不单牢牢握住我崔氏一族的命脉,更设天网收罗青、幽、冀、并四州才俊,进一步巩固了曹氏北方政权。
四州名士,尽入曹操彀中矣!
我不明白,所谓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呢?
到底什么,才是我崔氏一族最后保命的筹码?
我这个崔家长房长女,又是曹家养女,以后置身于两家血腥的刀刃间,必不能独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我仍相信渺茫的希望,我不得不思量崔家未来前途,不得不为自己的亲人考虑。
冷眼旁观历史,我做不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无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树终于迎来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时起,清河县的孩童们开始传诵赞美曹操功绩的童谣。
冀州郡县,虽不比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宁静,闾阎街巷,却有稚子身着补丁衣裳,嬉戏打闹,在春光里苦中作乐。战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废待兴,处处可见土木修缮场景。
连我,也趁着春天,拼命修补这些年落下的学识。
当年踏出崔府大门,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经大变样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干净,只是再没人住过。
我幼时乘凉的小榻上,还挂着旧色的帘帐,褪色奁盒里,还藏着我当年扔掉的拨浪鼓。
书房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还有一把陈旧的桐木琴。
听叔母讲,叔父少时性情朴讷,极好击剑,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剑谱兵书,倒是极好的证明。我摸着它们上面积攒的灰尘,只觉委实可惜,忽而心下一动,起了闲时抄录的念头。
除却书架上封藏的剑谱兵书,剩余便是郑玄的各种儒经注释抄本,譬若《毛诗传笺》《周礼注》《礼经注》《小戴礼记注》,另外,竟然还有《古文尚书注》《论语注》等后世已经亡佚的郑玄经注!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