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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探病后,曹操一度忧心忡忡,担心急行军会加重郭嘉病情。郭嘉却又劝曹操兵贵神,教曹操引军先达柳城,追剿残寇,而他自甘殿后,护守辎重。为了顾全大局,曹操不得不从谏。于是,曹操率大军继续北上行军,留我随侍郭嘉身侧,留徐晃将军护行。
临行前,曹操还跟郭嘉相约:“奉孝,半月后,你我君臣柳城见。”
“曹公放心,嘉定不负约。”郭嘉笑着应允了。
时值深秋,草木摇落,白露成霜。我们后军携着辎重,时缓时急地行走着。郭嘉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开始只是咳嗽,午后和傍晚会低热、乏力,夜间还常常盗汗。后来几乎不能下床,不单咯痰,还咯血。
医官束手无策,说是突如其来的军旅病,可若非常年累月的艰辛,怎会如此心力衰竭?
我不离不弃地守在郭嘉病榻前,端汤送药,陪他聊着天,说着后世那些有趣儿的事,讲寓言故事和笑话,聊我们的宇宙如何产生,聊那些日月星辰如何运转,聊后世那些惊奇的现和明,聊后世英勇的华夏儿女,怎样一次又一次击退外族侵略者……我一心只想弥补前世遗憾,却现怎么补时间都不够。
郭嘉仍坚持加行军,希冀早日抵达柳城。
我悲痛地挥手,将空药碗打碎于地,怒斥道:
“郭奉孝!你非要如此践踏自己的身体吗!?”
说完便意识到对病人大吼大叫是多么无礼,我又羞又恼,遂失态放声大哭,将长期以来的酸苦都倾倒而出。
“我该怎么办……奉孝,怎么办,如果我连你的命运都改变不了,那我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命运呢……”我低头跪坐着,双手撑地,任凭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地板上。
郭嘉半躺在榻上,疲惫得没有力气再安慰哭泣的我,只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叹息,过了许久,方缓缓道出一句话:
“嘉故去后,缨儿,你当如何自处?”
一言风轻云淡,却透着长者的关心,教我顿生剜心之痛。我哽咽着,双手抓着头,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缨儿,你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生死之事莫要看得太重。泪乃世间至纯至珍之物,不可轻易抛舍,不可教人觉着你软弱可欺……”
郭嘉眼神迷离,望向帐顶,忽而苍凉地笑起来。
“你们都为嘉感到难过,可郭某自个儿却并不觉得悲哀……虽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然‘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啊……”
我愈止不住眼泪了,仰面望着他,咬破了嘴唇,绝望地问道:
“先生若走了,我崔缨还能去哪?曹家不属于我,我迟早要离得远远的……”
“你孤身一人,怎可在乱世立足?你学的那些武艺,你读的那些零碎的书,根本无法护你周全,”郭嘉急了,“缨儿,听为师的话,留在曹公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尤其是战场,那是男人去的地方。”
我哭着拼命摇头:“那样只会是悲剧结局……我不想被亲近之人杀死,我不是那个崔氏女,我不要史书上被赐死的下场,我不要……”
“且住,你所谓的‘史书’,可是官修?”郭嘉忽而沉静一问。
我愣了愣,摇了摇头。
“若你并非崔氏女,那先前的崔氏又去了何处?”
“我……不知。”
“孩子,永远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你说的那段记载,兴许只是稗官野史,只是你越逃避,越可能促成那样的结局。缨儿,你好好想想,你如今不是很讨曹公的欢心吗?至少在他眼中的你,和寻常女子是不同的,可见你有不同于旁人的路要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缨宁为乡野浣女,也不愿做那金室贵妇!”我情绪激动,直接打断郭嘉的话,更复啜泣,“先生!杨夙被他们杀了……那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您知道吗!?我恨死勾心斗角的政治角逐了,这个肮脏的地方,不属于我们‘后世人’!我必须逃出去!”
“既然来了,还以为能回去么?你以为,你真能独善其身么?”郭嘉冷不防抛出两问,令我心中震动。
我悲恸地掩面大哭,完全失了仪态。
郭嘉以手抚额,闭目静思,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忽然下定决心。
“别哭了……缨儿,你听着,杨叔夜还活着,就在许都诏狱。”
我惊得即刻停了哭声,红着眼边,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