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生来就该去做别人的仆人,你也一样,如果可以,我也不会让你进林府里,我该让你回家,可是……你好像暂时还不能回家,只能待在云水镇。林府不是个好地方,可是它的俸禄实在是高,即使依旧有这么一部分人不愿意为了高薪而折腰,我听说你家庭情况其实还可以,起码不是为钱财生愁之际,也不必忧心自己会被卖向哪家门户大院……”
大叔还没有说完,就被她蓦地打断:“我娘不会把我卖了的,虽然她很凶,有时候对我也不好,还说一些让我很讨厌的话,但是她不会把我卖了的。”
大叔顿时语塞,有些吃惊于她反应怎么那么大,大叔好像想到什么,语气缓和了许多,腰也弯下许多:“对不起,是我有失偏颇。不过我并没有指你和你的家人,我的意思是……林府除了有点危险以外……不,近年来林府好像没生过什么事了。它可以让你衣食无忧,你只要乖乖待在后厨,就会少很多危险。你小小年纪,该去读书,怎么就从学堂里跑出来了呢……”
“小孩子都不想读书,小孩子肯定都想玩,就像我一样。被困在那个小凳子小桌子上,每天坐到屁股疼。我想玩。我识字,我要是想学习我会自己去学的。”她倔强地回嘴道。
“可你还是个孩子啊,孩子懂的东西可不多,你识的字,估计都没有我吃的盐多呢。”大叔朗笑道。
“可我会长大的!我不会一直都是孩子。”
“你很自信,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以后会长成你想要的样子呢?世事无常。你不知道,在你做出离开学堂的决定后——嗯,那算得上是个安全的地方了,外面有太多的危险和诱惑,它们引诱无知的孩子和大人变成怪物,你甚至可能长不大。”
“我会长大的!会长成很优秀很优秀的人!”她生气了,声调陡然拔高,着急地与这个大叔辩论,“还有,事实上我并不自信。我都不懂自信是什么东西,可是夫子说我确实是个既叛逆又自负的孩子,不像个女孩,要是我是个男孩我一定会在将来有所建树,可是我是个女孩,所以我会在读了几年书到了年纪之后就被我爹娘嫁作人妇,然后和那个没见过的男的过一辈子。杨夫子杨夫子!他叫杨乐天!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我讨厌他,甚至恨他!我很想把他白花花的长胡子一根一根都扒光,疼死他!我也讨厌那个拿我的束脩去喝酒赌博花天酒地的混蛋!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被赶出来,我不喜欢他们,但是我喜欢看书,喜欢学习……”
她有些太激动了,以至于眼角蓄上了眼泪,大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人规定孩子们该是什么样子,我觉得杨夫子这句话说得不对。”大叔蹲了下来,终于和她平视。
她把脸偏向另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吸鼻子说:“切,他说的好多话,好多都不对呢。我在学堂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感觉到不对劲,直到我离开学堂了,别人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当时也是那些笨蛋,所以在刚开始时也觉得自己是坏孩子,信了他们的话。要不是我娘交的束侑,和他们会骗人,我一定在刚踏进那个地方时就被人轰出来了。”
“那你以后会在回学堂里去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
络腮胡大叔走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说回女夫子,她是在街上碰见的女夫子。
女夫子在买菜,她在看书生写字,书生的摊位背后是一棵茂盛的桃树。
她觉得书生的字真好看,稳健有力,而且这个书生不仅会写字,还会画画,不仅如此,他还代人写信,读信,每次收钱都是三个铜板。她觉得书生真厉害。
她看得入迷,没现有人在看她。
两个摊位临近,那个女夫子一边挑菜,一边用余光瞄她,暗中看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在记忆中对上她的脸,便上前问她为什么不去女学堂听讲课了,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有什么原因呢?她说不出来,可是脑子不由自主就浮现那些话,那些讨人厌的话。她如今不是没钱,只是不想再去受气。
女夫子的眼睛锐利如刀锋,感觉一下子就可以让她受伤流血,她避开女夫子的眼神,低头嗫嚅着说她是个女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该读书的。
谁料这话不知戳到女夫子哪根神经了,女夫子直接举起刚买的青菜围着书生摊位追着她打,一边追一边蠢货蠢货地骂她。
桃树上桃花扑簌簌地落,她扫开掉在身上的桃花,觉得自己冤啊,惨啊,去偷听免费课程被打,不去了又被打。这还能得行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总能在书生摊位遇见女夫子,搞得她都不想去书生摊位玩了。可是她小小年纪,不去学堂,在这里也没同龄玩伴,更没什么消遣的东西,而且书生本人挺好的,偶尔会给几张纸她让她照猫画虎地练字,虽然她总是半途而废,在纸上开始乱涂乱画,最后恼羞成怒把纸撕成雪花碎片用力一扬。
“看,书生,我送你的雪。”有一天她脑子跟抽了一样,把碎纸屑扬起来之后说出了这话。
书生听了笑得肚子疼,然后气得她差点不理他。
书生只能憋住笑,认真问她:“你见过雪吗?”
“没有。”
云水镇的天从来不下雪,只下雨。大的雨,小的雨,太阳雨,暴风雨,雷阵雨……甚至更离谱的冰雹都下过,就是不下雪。
“你见过吗?”她问书生。她觉得书生无所不知,应该是看过的。
可是书生也说他没看过。
“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看见的。我听说玉京城冬天下雪很漂亮,像鹅毛,像花瓣……”
书生捻起碎纸屑,然后在指尖弹飞,刹那间,风起云涌,桌上的碎纸屑被风卷飞离开了。
书生想考取功名,想去天下繁华无极的玉京城,事实上,书生说其实玉京城并不是最繁华的,最繁华的地方在东洛,就是曾经是奚国的地方。天下皇亲国戚,富商权臣,大多在东洛有房有地,有美妾美婢。东洛就和咱们南方一样,养人,公子美人都如东洛河一般美丽。
可她不知道东洛在哪里,被书生拿着画卷轻轻敲了一下头,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在书生摊位遇见女夫子,总躲不了女夫子一问:“还有没有那种想法了?”
就跟当初她不想读书,只想跟着娘回家,娘拎着棍子追着她一边打一边问一样。若是硬着脖子再说一个不字,就被打一下,打到最后,娘俩抱在一起哭。
可是女夫子不是娘,她才不会抱着自己哭。
她也不知道女夫子怎么就那么有时间,总是来逮她,管她,趁机往她光滑的小脑袋里装点东西。
娘是在不久后得知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去过学堂的事的,娘本来想打骂她的,结果得知她差点当了乞丐的时候,一时之间,跟泄气的球一样,只是用责备又心疼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可是在拍她的头的时候,可疼了!
在得知自己这些年寄的钱和抓来的母鸡,送来的鸡蛋多数都进了那个畜生的肚子里,自己的女儿沦落到小小年纪去给人当小厨娘,娘气得拿刀去了她许久没回的借住人家,让那个一脸猥琐相的叔叔还钱。
原本这钱是要不回来的,是那个络腮胡大叔帮了她们。
要回来的银两虽有点少,但是娘最后还把胖大叔家里的菜啊,鸡啊,小猪崽啊,全给薅回家了,像是土匪进村,不,才不是土匪,只是应有的资金进行了转移然后物归原主而已。娘这一把操作,直接把胖大叔想要娶寡妇的彩礼钱给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