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笑了。”许长倾说,“明天下午我有事要出门一趟,店里的事要托你和岑凛。”
至于是什麽事,其实说起来并不好理解,概括起来倒很简单,不过两个字,家事。
本身不是听不得的事情,但物与用那种小心的眼神看他,似乎很想了解,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像是怕戳他痛处。
许长倾于是自己先妥协了:“……想听?边吃饭边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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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几样配菜陆续端上桌,他们在桌边坐下,许长倾伸了筷子拨开盘中花椒,开始讲一个没什麽人听过也没什麽人会相信的故事。
“之前应该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在邬野山下住过一段时间,”许长倾想起过去的很多场景,他扳了几根手指算,“其实住了很久,十四年吗?……起码十三年是有的。”
“至于为什麽会在那边住那麽久,其实是因为许成一见我就恨不得掐死我。”
他补充一句:“我名义上的父亲。”
许成为什麽会那麽对他,许长倾幼时并不理解,时至今日也仍然觉得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但现在他至少知道答案了。
他是要保护自己。许长倾说,以一种平淡的语气。
许成是自欺欺人的典型。许长倾对自己的母亲只有从照片上得来的印象,但不妨碍他认识到自己母亲的美丽。那样一位鲜花般明丽动人的女子,却在幼子不过两岁时就猝然离去。死因是脑出血,短时间内失血过多,无药可医。
脑出血的诱因包括过度劳累也包括情绪激动,许成把这归咎于年少的孩子夜里哭闹太久,惊扰了母亲休息,绝口不提自己在外有了新欢一事被发妻发觉,在妻子发病前半个小时还和对方大吵了一架的事情。
于是所有人感怀这位为自己的孩子奉献了全部的母亲,而许家主为了证明自己对妻子的深情,将他一手塑造出来的罪魁祸首送回了娘家,绝不让可恨的幼子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可笑的是此后数年里他身旁女人常换,甚至后来还多了个儿子。对这个儿子许成倒是知道珍视了,巴不得成天捧在手心里。
……也只有我姐还念着我。许长倾最后说。
他说这些时没什麽感觉,没有愤懑也没有无奈,因为全被花椒的麻香盖过去了。牙齿碾碎花椒,舌头都发麻,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更不提花椒鸡确实爽口,许长倾吃得称心。经了炸和炒两道工序的鸡块外表焦黄,里头肉却嫩得出奇,淋上酱汁和白胖的米粒一同送进嘴里,满足感便从心底油然升起。
他想起这些破事最近的一次更新:“前年麽,我姐还拉了他去医院查,结果测出来是有臆想症在身上的,顽疾了。”
很狗血吧?他扯了嘴角笑笑,说你不能和一个精神病人讲道理,然后收获物与疑惑的神情:“……和驱邪有什麽关系?”
许长倾于是还花了功夫解释狗血这个流行词语。
叙述自己的过去时,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讲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对那些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并不在意。
许长倾在隔天下午出了门。阳光不算很好,光线打在地面上只是黯淡的一层,他手里车钥匙刚按下解锁键,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跟你去。
许长倾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对方神情坦然,生得极美的薄唇上下翕动,有词句正从中淌出,彙进流通的空气。
“……不会被看见,可以放心。”
许长倾感到意外。但他没有拒绝,甚至连理由也不过问了。
据他对物与的理解,要提炼出所谓理由,左不过是了解人类、理解人类,以求亲近人类,但站在他的角度,他会提醒物与不要成为。
做人不是什麽好事。许长倾记得自己和物与说过。
常说家事不可往外声张,但这话针对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言语交流,和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家事对方是听过了,故事里的其他角色倒还没见过面。许长倾想了想,然后说:“那你会见识到人类的多样性。”
这是真话,而非用来搪塞的破烂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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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到的食材先叫了跑腿采购完送过去,许长倾上车时算是两手空空。
其实正常人偶尔回家探亲都会捎带点东西,意思意思,但他却是连最基本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车窗外闪过周边风景,很快从商铺林立的街道转成人影稀少的公路,出于提神的意图,许长倾从语料库里拣出点閑话往外倒。
其实应该说是一点感慨:“……不孝子,大概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但物与却说:“不是。”
“……不是你的问题。”
是那些线。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恰好是红灯,许长倾于是惊愕地偏过头去,见到他沉浸在思索中的神情。
“……线越捆越紧,死结越来越多,到最后一方跑得太远太用力,像皮筋绷紧,”他垂眸,是带了点遗憾的神情,“……过了限度就会断掉,接不起来,也不会再有联系。”
这番话说有道理也对,说荒谬不可信也没有问题,不过从新奇的角度看同一件事倒也算有意思。许长倾于是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那我那条离全断掉大概也不远了。”
停放在路口中央的临时红绿灯装置由红转绿,他稍放脚剎,往前驶去。
而神明却为这番话出了神。他不清楚自己刚才感受到的、只存在了一剎那的情绪是什麽,像橄榄外皮的味道,酸而苦,其中涩占了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