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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页)

虞愔颔首:“公子雅达。”

南衡温言道:“姑娘不愿入我南氏门庭,我自然无法强求姑娘作我的内妹(妻子的妹妹),如此姑娘还有什么疑虑吗?”

虞愔见他说话言简意赅,便也道一声“如此便好”,向南衡行礼告辞。

两人隔着雪帘相见,南衡却并没有还府或是送客的意思,而是对她说:“南氏危如累卵,虞氏又能苦苦支撑到几时呢?虞姑娘,若我执意求娶令姐以求自保,姑娘又待如何?”

风雪依稀中虞愔十分平静:“余姚郡主确对公子有情,然虞愔却是无情无义之人。若公子果真糊涂,”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凌空轻轻一划,霜刃初开而雪影微乱。“虞愔会在郡主出嫁前杀了她,弃卒保车,护我虞氏阀阅。”

南衡往门宇下站了站,企图遮蔽风雪,而乱雪依旧扑打在他如瓷玉面上,他只不过离虞愔更近了一些。

“虞姑娘为何笃定南氏必将土崩瓦解,于朝堂上不复有立锥之地呢?姑娘洞见过人,难道不曾设想南氏渡过困厄再度显荣、而彼时虞氏式微,易地而处,虞姑娘不会后悔今时今日所做的选择吗?”

“若果真有这么一天,南公子有何指教,虞愔悉听尊便。但在这一日到来之前,虞愔绝不允许虞家葬身无妄的火油之厄、自取灭亡。”

她在雪地里站久了,声音有不易察觉的轻颤,但依旧坚决,不肯退让分毫。

南衡看着她,肖想幕离之下是怎样一副欺霜傲雪的面容。

“姑娘高义,因家主滞留于禁庭,在下便擅自做主,将兰陵南氏与余姚虞氏的婚约,就此作废便罢。”南衡道:“我见姑娘似乎伤寒体弱,不宜久立于风雪,南衡与姑娘就此别过。”言罢,向虞愔见礼。

虞愔回礼,折身返行,不远处有一车驾等候着她。南衡目送她离去,直到雪青色的身影迷失在风雪里,他才阖上门,径自回了内室。

经过萱蕤堂的小轩窗,王珠已经睡熟了。

大雪没有要停的迹象。

雪片簌簌落于衣袍,宛如梨花辞树,又仿佛庭院里数株梨木,一夜生花。这种花,花开如冰,花落似雪,果实寒凉,入口如霜。

南衡轻笑,那个人,何尝不似梨花呢?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那年暮春三月,世家子弟会集于南府庭院,听他的老师、亦是当朝鸿儒讲经评史。他因学从帝师,年少已满腹经纶,耆宿所讲于他而言并非什么新鲜之词。

他于是倚着亭旁一株梨树坐下,看学子们绞尽脑汁吟诗作赋,打发聊聊春光。

那时他也远远瞧见虞氏几位公子小姐,意气风发、动如脱兔,不过于翰墨功夫上稍见浅薄,他也并未放在心上。池边水榭有人相聚谈玄,他偶尔听一两句,觉得援引的经典无甚惊奇,倒是泠泠水声、葱葱碧树悦人耳目。

他如是随意翻开手中之作,入目见字如春波,撇捺勾画处却有锋棱之利,似游云惊龙。

通篇读之文气清郁,如白璧之未琢,浑然天成、沉静古朴。遣词造句具见凤泊之澹然,引他目光停驻。

他凝眉细看了片刻,笔墨横姿显然出自女子之手,然春庭之中,他从未见过才思如此慧极的女子。

如春恨一般,几成遗憾。

南衡持卷遐思,微风拂过,梨瓣辞树沾襟,而他入神并未拂去。抄手游廊间花影一动,青衫姝影悄然来去。

而今薄雪如梨花满地,南衡收回思绪,往时扑朔迷离的缘起一但化成具象,梨白清明也成了东风助恶。他感叹,虞愔,那可真是一个凉薄的人啊。

无论是虞氏投石问路、假意送礼问亲,还是母亲偏心母家、心仪王氏嫡女,他的婚事原本便由不得自己做主。那时他本已打算娶一世家嫡女,举案齐眉,潦草过完一生的。直到朱门外的雪影生生撞进他眼底,他才真正听清心底那个至为荒谬又至为虚妄的起念——或许摒弃党争、疏淡利益、甚至淡漠生死,能与虞氏联姻、娶虞三小姐也是好的。

广厦将倾(一)

虞臻的臂伤已大好了,拆去夹板和缚带,健硕的大臂肌肉上只留下一道怪异扭曲的伤痕。伤痕被皮肉弥合,成为成就他年少功勋的一笔。

今日虞忌亲自为他换药,但似乎心不在焉,涂抹断续膏的玉片几次刮到伤处,令虞臻皱眉。

雪天阴沉,虞忌的脸色埋在晦暗的天光里,苍老是显而易见的。他对虞臻说:“臻儿,南司空下狱了。”

虞臻抬眸。

“昨日大雪,南司空被陛下传召至紫极殿,据说对答策论到深夜。录事的史官写尽了殿阁中的银光纸,又传库房急调,等新纸调回来,南钰已以屯田居奇、圈地自肥、谗慝、贪冒、潜怀异志等数条罪名见罪于君王。史官不知所犯何事遭天子斩头颅于殿内,血溅当场,史录之末是一片空白。旁人只能猜测,到底再无人知晓紫极殿中南钰与陛下究竟辩了什么。”

“再后来,夤夜有甲士将南钰拘于尚方,听候发落。大齐肱骨、文士麟才,就这般草草成了阶下囚。”

虞臻接过父亲手中的玉片,自行涂抹剩下的清凉膏,心底除了唏嘘,也实难做出什么评价来,手底一滑,清凉膏黏在了中衣边缘。

这伤,他望向已近痊愈的大臂,他原还郁愤陛下处置不公。眼下看来,伤一臂较送命而论,到底还是不足道哉。

而细想之,他、他们,又何故自伤自毁以求取信于君呢?这样的的“忠信”,又能让世家在天子面前茍营到何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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