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中,我们等到了大雪停下的大晴天。
亭外有琴师和舞姬共谱音舞之美,长桑瑟和我则一言不发地坐着看。我突然想起当年在昌平的时候她曾常常出没于技馆中,向那些有出众琴艺的艺妓讨教。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所以她的琴艺和大主姬一样都是昌平贵女中数一数二的。
可惜的是,她来了洛阳便只下棋了,不弹琴、不论诗、不插花。就连书看得最多的也是棋谱。有时我都替她感到无聊。
“殷惜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扳着手指,打了个哈欠:“我和你说过殷惜是这个家里最自私的,你让她嫁给花心的谭力她自然是要想很久的。”
谭家家处宁州,家里出了许多个各地当官的,虽然官小,但是耐不住人多,可谓有势;和他的叔叔舅舅兄长姐夫妹夫不同,谭力是家中现存子嗣中唯一个行商的,当官的都十分依赖他、也就会在他有需要时力尽所能地帮他,所以谭力这人可谓有钱有势。这特别符合一心想爬得更高的殷惜的要求。
但谭力已娶妻,且有三位小妾两门外室,以殷惜的身份地位又实在没法和谭家达成以平妻之礼迎娶的协议,因此殷惜迟迟没有给我们回复。
“她会答应的。”
长桑瑟肯定地看向我,我耸耸肩——“当然,殷惜是不会放过这么难得的一块肥肉的,何况——是你为她去说媒。”
长桑瑟吩咐侍女换了个琴谱,那崭新的手抄琴谱是前些日我从一个殷家女使手中顺带带回来给她的。
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琴谱上字迹清秀还细心备注了每一部分的灵感来源。再仔细一听,这曲调清和百转,稳人心绪,应该至少是出自有点名气的行家之手,但该曲风曲调我又百分百确定从未在世上听过,绝对是新作。
我无意探寻长桑瑟的隐秘,但着实好奇得很,就将心中疑问和盘托出:“这不是一般功力的人能写出来的,以我不足的阅历,除了长桑玥和一代琴圣我实在想象不到还有谁。但玥将军不碰乐器很久了,琴圣也已经身陨了。”
长桑瑟难得地笑了,她眉眼间的疲倦一扫而光:“他的天赋可比长桑玥高多了,只是前些年他因为一些事太低调了,所以你不知晓他。不过今年,他应该会出山。”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又低了下去。
我眨着眼睛,捧脸追问道:“这倒有意思,这是谁?”
她没有立刻回答,直到新曲到了低落之处,我才听见身边女子絮絮小语:“杜若芳。”
杜家的人。
我瞬间意识到这不寻常:“这才是你不愿意拉殷泽和一脉下水的最真实原因吧?”
她抬起头,自嘲地笑笑:“锦绣,我这样一个人,此生注定要错过他。他是上天赐给大恒的珠宝,本就不该因我蒙尘。如今更是。我现下这么一副模样,真的不敢沾惹半寸月华光辉;况且要论对得起他的情谊,我就更不能回头。我回头了,他得多难过啊,这么多年就等了这么一个没有骨气的女子。”
我的喉咙间似乎被什么堵住一样,清了清嗓子才哑着突然沙了的声音问她:“你真的这么想的?”
长桑瑟没有回答。
“长桑瑟,永远不要自轻自贱。世事多变不公,应该自轻自贱的人不应该是你。”这一句话我说得真切。
十日后,那位叫三潇的女使在半夜再次叩响了我的房门,我接过新的琴谱,笑了:“这位琴师写谱子写得可真快,常人说千金难买一月谱,他倒是十天一谱。”三潇是个圆脸姑娘,她干脆地将我手中琴谱拿去、展开、摆在了桌面上,双目直直地盯在琴谱上,道:“质量是有的,请姑娘收下。一定让靖安郡主听了。”
我看她一气呵成的动作感觉好笑,解释道:“我并没有质疑,只是纯粹觉得琴师天赋高、写得快,心里那样想了就顺口那样说了。我家郡主也说他天赋高,应该名留青史。”
我说的这些话被三潇断断续续地传给那个自以为没被发现、一直默默地迫切关注长桑瑟的杜若芳。
殷惜最终还是如我所料地答应了长桑瑟,愿意嫁给谭力,她嘴上说着为殷家尽一份力,实则她的心思大家都明白。殷家也没有一个人戳穿她,这代表着殷家没有一个人成为她进阶的绊脚石,也代表着殷家没有一个人在乎她未来的命运。
长桑瑟收到回信后立刻派人去谭家说亲,而且还是大张旗鼓的。只不过结果——
“惜儿,不是我没有为你争取,谭家的人坚持说如今殷家还有两位未嫁的女儿,你要嫁给谭力可以,但他们谭家是一定要个殷家嫡女作配的——也就是说——除非殷家只剩下一个女儿了,否则你嫁入谭家之前殷乐雪必要先嫁到谭家为妾。”
长桑瑟蹙起秀眉,一副为难不已的样子。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殷惜的手:“你也知道母亲这个人,最是惯着乐雪的,可乐雪从我为你说亲开始就瞧不起谭家,她不会嫁的。放弃吧,惜儿。”
殷惜面目扭曲,恶狠狠地质问长桑瑟:“又是殷乐雪!殷乐雪!殷乐雪!凭什么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她几次暗讽我我都不在乎,可为什么!为什么连谭家都指名道姓只要她!就连你!”
“长桑瑟,你贵为靖安王的唯一血脉,嫁入殷家已经够窝囊了,但我没想到你会窝囊至此!”殷惜逐渐疯狂,秀丽的少女面庞失了控,指着长桑瑟大吼大叫;长桑瑟坐在黄梨花木椅上,眼神平淡,宛如在看一场在陶戏楼上演过百遍的老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