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臻珠依旧习惯性坐在能看到枫树的窗前,她眉目清朗、妆容淡雅,神色略有悲哀。少女窝在我的怀里,惆怅地长长地叹息道:“母妃,固谊走了。父皇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抚摸她如瀑的黑发,抬头看向远方,温柔地哄道:“凡是活着的人,都还有再相见的机会。固谊走还是为了治病。所以,我们该为他庆幸,也许他生来就不该待在皇宫,这也是上天给贵妃的福报。”
最后的福报。亦是恶报。
“母妃,那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等我开府,我要你和我一起出去。”
臻珠和一般别的孩子不同,虽然是在已经十分懂事的年纪才养在我膝下,她却一直与我很是亲近,什么话都不与我藏着掖着,真真的将一颗真心捧出来给我。
我十分感动,与她之间的隔阂也渐渐消失不见,我依旧没有生育,皇帝也许久不入后宫恩洒雨露,总之我与陛下越发重视疼爱她。
我也开始总会为臻珠感到很担心,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臻珠这么毫不顾忌地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出来给所有人,迟早有一天会在这上面摔得狠狠的。
陛下处理完公务,来看望臻珠。在饭桌上,我与陛下说起我的担忧,陛下盯着臻珠看了很久,然后将她拉了过去,仔细打量,许久后才慈眉善目地温和开口:“臻儿,你与你的生母年少时一模一样,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脾气性格都一模一样。你外祖家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陛下又转过头与我说道:“不必改。只是辛苦你,在我没留心的地方,你多留心些。”临走前,又慎重其事与我道:“你兄长最近提出的那个议案,你与他说说,我会准的,只是要花些时间。”
我的手一僵,后退一步,福身:“臣妾明白。”
我看着他身处壮年却有老态的背影,那背影竟然还是和他刚登基时一样令人遐想。岁月恍然间,我已年近三十,在内宫度过了十数年,可以算是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半辈子,而我期许予我疼爱欢乐的男子,一直都没把我想要的真正给予我。
当然,我本就不该期许更多。
如今的尊荣已超出他本该给的限度,是我、是家人数年前想都不敢想的。我不是他的两任皇后,不是他的心上人,不是能给他依仗的富贵人家。
我只是他运筹帷幄、决胜天下的众多棋子之一。
相思枫叶丹
五岁时,因爹爹和西域私通书信、密谋谋反,我们王家满门抄斩,我在奶娘的拼死相护下从狗洞逃出,侥幸活命;六岁时,被枫家在祁阳寻回,我隐姓埋名进入枫家,不幸又足够幸运地在第一天就见到了在外治病数年的芜慧。
芜慧藏在她的一众哥哥身后,怯怯地探出脑袋看我。
她的父亲将她拉到跟前,和蔼笑道:“这是我家小女儿,与你年级相仿,只是胆小了些,日后你领着她、她领着你,兄恭妹谦。还请小公子放心,日后必然会好好的。”
枫山上,阳光从上到下地洒下,透过茂密的枫树,静谧安好,让人毅然决然地放下很多关于俗世的东西。
芜慧聪明伶俐,端庄可爱。我尚未在灭顶之灾中抽身出来,又独自一人置于陌生的地界,故而喜欢待在幽静之地,不爱说话、待人也是冷漠。芜慧和我常待在一起,她的原因则很简单,只是因为患病要求环境清净。
芜慧不是活泼好动的孩子,但她的话比我要多些,偶尔主动和我开玩笑,心情极好时也会偷跑到山中深潭钓鱼。去钓鱼之前,她也会叫上我,一开始是遵从父母之命,后来大概是因为习惯——她习惯了有个不善言辞的人默默待在自己身边,和自己做同样的事;我愿意跟着则是习惯了在这陌生又复杂的世界里有个别无二心的同龄人相陪,显得我不是那么孤苦。
在枫山上的最后几年,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昌平城内血流成河,只有枫家依旧祥和。
枫家家主,是芜慧的父亲,也是当年亲自下山将我接回山上的义父。他这个人儒雅风趣,表面上一直似乎是不理世事的江湖人,但我知道,能冒死将我救下的人一定是个忠肝义胆、心怀天下、刚正不阿之人,不理世事只是他的保护色。
义父为这个乱世提了一个灭字,感慨世事,最后和我说:“等你长大了,若是要为你们王家讨回公道,不必顾虑我们。只是如今,你要藏好,不能被人发现你是王家遗子。”
我看向站在我们身后亭亭玉立的芜慧,眼神闪烁——我必须报仇,为王家正名。家人忠贞,却背上通敌叛国这样莫须有的大逆罪名,九泉之下,他们必因心中滔天屈辱不入轮回、不得安息。
靖安王落狱不久,定远将军之子长桑玥带着百姓皆知的真正帝王长桑笙揭竿而起,彻底拉开这场正皇纲的帷幕。
当我们听到军队攻下了第一座城池时,芜慧正在抚琴,她微微蹙眉:“也不知道爹爹和三哥哥如何了,不知道有没有顺利见到那位写在圣旨上的储君。”
她话音和琴声混合着还没落地,我手上就接过了小厮送来的书信。小厮表情凝重:“小公子,刚刚送来的,军备不足,战事吃紧,大公子为了确保接到此信便亲自下山去接,不幸被箭射中,如今还在昏迷之中。夫人让我将书信递给您,要听听您的想法。”
琴声猝然消失,芜慧立刻站起,提起裙摆,着急地走出亭子:“快,我要去大哥哥那。”小厮连忙制止:“姑娘且慢,夫人要我等到小公子口信再领姑娘过去,姑娘莫急,且耐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