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慢慢点头,抓着我的手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又停下脚步,拄着拐杖,抬起头打量我一番:“你与你祖父少年时长得一模一样。当年我吃不饱饭,你祖父收了我做书童,我一眼啊,就认出了你。”
我们一同望向被尘封的旧时王宅,落寞颓败沾染了它一身,那旧日的灰烬似乎穿透了时间,再次落在了我滚烫的掌心。
我与老丈告别,按照义父给的地址寻上城中一幢高门深宅。敲门,很快就有人出来,他看见我也不说通报,只说老爷在房内等公子很久了。
宅院的走向是南北向,从大门口开始直直地往下延伸,越往里走越感觉阴森。
肥硕的中年商人一身金元宝图式褂衣,逗弄着笼中鸟雀。他见我踏入,马上放下手中玩物,迎上来扑通一下跪下:“曲惑见过小公子。”
他再抬头,竟然声泪俱下。
“老奴守了家业数十年,生怕有一日被人察觉这产业是当年王家以防万一转让出来命我守着的。更怕这产业发展起来却再无王家后人接手……如今,曲惑总算把公子盼来,也算是能够告慰夫人当年的知遇之恩!”
夜晚,一桢城下起大雨,为曲惑这座少有人进出的富宅深院添上了寒凉气息。当天夜里我收到芜慧的信,按时间掐算,她应是在我走的那日就把信发了出来。
少女字体娟秀,她在信中道,若是皇家硬娶,她就一头投入山上寒潭,绝不让皇帝得逞。
我看着书信,心中万般纠结——提笔时却又坚定:“当年之事还有内情,事关王家荣誉,可表王家忠贞,曲惑非要我在天下人面前将家业接过手,才将事实和盘托出,成为证人。”“芜慧,我还是被家事绊住了。”
我在一桢城忙碌,熟悉家业事务,十日后又收到芜慧的来信:见信如晤。父亲已从宫中回来,说陛下已准备为王家翻案,万望思邈速速收集好证据,把握机会,一举得成。出门在外,身处江湖,要倍加小心,不要轻易相信外人,若是有难,只管向家中求助,兄长父亲定然不会置之不理。宫内尚未下旨,陛下应当心意有改,故不必心急,等王家平反一事了结后,我在家中侯你十里聘礼。
我笑着将信件妥善收好,去了曲惑房中。
“我要你为我准备一份聘礼,聘单我要亲自相看,至于规程,以郡主贵女之礼为标,以低嫁高娶为准。”
我数着日子,到月底,皇帝终于为王家乃至当年受此事牵连的无辜人平反翻案,通告天下。我得以重新拿回王家身份,在曲惑的手中、在天下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取回我王家家业。
当晚,我坐在僻静的书房内听曲惑将当年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出。当下的心情澎拜又略微平静。当年的王家是皇帝的棋子,是为皇帝做事,清清白白而且甘愿为皇帝的谋划赴死。
次日,我骑上骏马,带着侍从朝枫山的方向飞奔疾驰。
身后是延绵不见的聘礼长队。
义父看见我的第一眼甚是高兴,待我提起婚事,他却大惊失色。
义父疑惑发问:“慧儿在信中没有和你讲?”
我心下振动,强迫自己冷静询问:“她……该和我讲什么?”
义父移开视线,不再和我对视,眼中有遗憾:“我以为她至少会和你坦诚以待。这可是她最后的机会了。竟然浪费了。”
我心头被浓郁的不妙之感笼罩。
大哥走上前,面露为难:“陛下本是一直未有响动,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有心成全芜慧。但……”他话没说完,目光就朝义父投去。
义父转过身,看向放在塘边的鱼篓和钓竿:“枫家地处易攻难守,故而自在枫山立身之日起祖宗就为保全自身立下族规,令:不涉昌平城内百姓就不许牵扯朝廷纷争,只是为朝廷供岁贺以表无二心。当年我冒险救你,族人皆不知。如今你继承巨额家业,深究当年真相,身份天下皆知,若芜慧再嫁与你,我们这一系避免不了落得算计、贪财富贵的名声。若是只误会我一家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在世人眼里,枫家掌舵房别有居心就代表着整个枫氏有所偏颇、自有考量、并非中立,此等印象一旦形成,枫家百年辛苦经营的中立形象荡漾无存,最终累及枫氏所有人。枫氏不阻止你行使孝子之责,但也会有自己的考量。”
“其实我在你幼时便和你讲过,枫氏依靠百姓,以百姓为保命符,因心之所向、因百姓对我们袒护,故而阴谋之人不敢动枫氏。所以,我们不能失去百姓这个最大最好的依靠。请你理解。时过境迁,决定不得不有所变动。”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之人,踏步上前,质问:“那你就可以这样放弃你的女儿?”
义父背起鱼篓,轻声道:“这世上,割舍一事最难也不得不做。”
我急切地追了两步,对着义父的背影,高声问道:“义父,自从我让陛下为我王家翻案开始,你就下定了决心不让我和芜慧成亲了吧?或者——或者在你领养我那天开始,你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只要我翻案,你就不会让芜慧和我成亲?”
义父的脚步没有变缓,他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只是蒙头往前走,片刻不停留。
我回到一桢城,数日后脑子里还回响着义父的那些话,还有——辞行前,义父说的再也不见。他如愿让枫家落得一个无私大爱的清誉好名声,在百姓心中再立了一座牌坊。我数着日子,一点点熬到芜慧被正式册封为宫妃、皇帝亲自宣告天下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