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开的方子没法尽善尽美改善味儿,便塞给病患一把干枣,没蜜饯来得甜头,但那东西价贵,在漠北更是稀罕,勉强也能压压味儿。
所以待赵朔州一口饮尽,执陶碗的手刚刚落下些许,另一只垂在膝上的手心就被塞进一把什么,他落眼一看,是一把略显干瘪色泽却红透的干枣,约莫有七八粒。
皱巴的干枣压在掌心,有些扎,赵朔州抬眼去瞧塌边站着的女娘,似是不解。
洛因这般做,既是真情流露的习惯使然,也是特意存了心眼儿。
她虽是书外人,却从不觉得自己比书中角色要来得聪明,尤其人心莫测,唯有真心方能换真心。在这上面耍弄心眼子的,终将自食恶果。
她想要赵朔州的心,必然要拿自己的去换。而细节最能打动人心。之前微甜的药汤想必已经埋下伏笔,在赵朔州心里留下了些许痕迹,她这一手甜枣,不过再凿深些罢了。
于是在赵朔州目光望过来时,洛因便极自然地合上药箱的箱盖,并不多提及自己的心思和其他些什么,只轻描淡写道:“汤药苦口,压压味儿。”
赵朔州目光一闪,瞥出去的余光分明瞧见那药箱里铺了一层干枣,粗略一瞧,便知少也有数十颗。给他抓了一把,也还剩不少。
便知不是特意为自己备下的,而是凡是经她手的病患皆有的待遇。
如此再言拒绝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赵朔州收回目光,眉眼落低一瞬,不作声得捏起一颗干枣含近口里,津液将果肉润湿,甘甜的枣味儿碾进喉舌,将喉口间残留的苦涩祛除得干净。
他指骨悄无声息地绷紧一瞬,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
面前的女娘处处不同……似乎连她手中的枣儿都要比寻常来得甜口些。
自这日起,每一旬赵朔州便药浴一次,药性次次有所加减,忍耐过难熬的痛苦后,与之而来的是一日比一日更健康的身体体魄。
至少不在那般体寒,而是恢复了武将男儿的热腾血气。
而每月的十五夜里,两人便挨着坐在房脊上,说些话儿。
常常是洛因在说,不拘什么,有时候是相邻百姓的家常趣事儿,也有自己的见闻和一些从老人嘴里听来的故事。
那是赵朔州不曾踏足过的世界,他听得入迷,似乎自己也一脚踩进了那充满烟火气息的故事里。
听得多了,似乎打破冷厉某种限制,他缄默的口也张开了,一开始似乎有些不习惯,但慢慢地,也顺畅起来。
他十几年南征北战,马蹄几乎踏遍大乾和边塞,就是那最西边,大乾混不放在眼里的不开化之地的十数个小国,也是去过的。
他的见闻远不是一个一直长在漠北苦寒之地的女娘能比得上的。
漠北即便女娘也不是柔弱性儿,不必惧怕吓着洛因,便似打开了什么枷锁,他讲帝京的红绸软枕十里繁华,讲江南的烟雨朦胧吴侬软语,讲战场的残酷厮杀,讲幼时的颠沛流离。
他用平静淡然的语气和干巴巴的字眼讲述自己经历的一切,好似一切稀疏平常一般,即便他刚吐露的字眼中,他险些丧了命。
他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但面前的女娘显然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无论他说的什么,那双清亮透彻如溪水山泉似的眼,总是专注地凝着他,或是心疼,或是好奇,或是忧惧,给出真实而而自然地回馈。
似乎情绪起伏跌宕都被他话语里涉及的一举一动所牵系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只是在这t样的目光注视下,似乎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似乎都不再羞于启齿,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如此坦然地,仿佛一个旁观者一般,将一切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讲述出来。
就好像,经年的化了脓的伤口,再去看时,才发现已经结了痂,而他曾畏惧视为洪水猛兽的一切,在如今的他面前,其实早已不堪一击。
两个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就这样一日月,一月一年,时间悄无声息流逝,说不上是谁陪了谁。
有时候洛因会喝点酒,梨花白虽烈,不很适合女娘饮用,但她奇异地喜欢那股味儿。
有时候就只是单纯的说话儿,更多时候,两人都只是安静地坐着,观天边的月,吹林间的风,似乎也很宜人。
虽然没有约定过,但这似乎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也是他们彼此的秘密。
就这样,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中旬。
九月稻谷熟,秋收来临,正是一年一度的丰收时节,但大乾并不那么好过,因为南方闹起了干旱。
所谓大旱必有蝗灾。
屋漏偏逢连夜雨,蝗虫过境,寸草不留,整个南方一片惨象,就连北地也被波及。
谷草丰美秋收之际,北夷无疑又重新盯上了家门口的富裕邻居——每逢秋收时节,他们总是如恶狼般垂涎地盯着大乾粮仓里的粮食。
而这次,在连月大雪后,草原还来不及休养生息,就被蝗灾和干旱波及,让北夷的生存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于是恶狼成了饿狼,在生存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们饥肠辘辘地来,只知道,踏破眼前的城池,那里有饱腹的粮食,有漂亮柔软的女人,就绝不愿意再空着绞痛的肚子灰溜溜回去。
雪灾时,他们还可以远渡北方,寻找庇护之地,如今,从大乾手里抢不到粮食,他们就只能活活饿死渴死。
情势一发不可收拾,而朝廷也忙着赈灾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拿不出多少粮食支持漠北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