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月枝看不到的地方,在魏明阳看不到的地方,陈河过着近乎清苦的生活。没有人会去在乎一个籍籍无名的美术老师过得怎么样,包括陈河自己。
遇到徐月枝之前,他单调地活了很多年。平平无奇的公寓,除去水电月租,支撑他日常起居绰绰有余。对于一个人来说这间公寓有点空旷,碎嘴的老太太们会撺掇他找个妻子来组成完整的家。
但陈河没有兴趣,对任何人。女人对他笑也好,怒也好,亲近也好,疏远也好,他都不在乎。不要产生交集是最好的。
从陈河的日历上还能看出他在意的事情,他圈出了几个重要的日子,不多,和他自己没关系。魏明阳的生日,勇哥的忌日,魏明阳入狱的第几年……脱离了这些特别的日期,他就像空壳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美术老师的工作算得上是清闲,即便加上周末机构的课程,陈河也没有很忙。
早起,未必早,也许是九点之后,他用冲泡的豆浆或者溶咖啡,搭配随便一些面包饼干充当早餐。偶尔会有水煮蛋,但也仅此而已。
接着陈河就开始画画,从很久之前他就不再靠灵感作画了,为了温饱他可以画很多流水线产品。那些出于商业目的的画作最后都送到了画廊,尽管未必有人会买,但谁也不会反对多一笔收入。
午餐,按照冰箱里有的食材而定,一碗素面,或米一碗饭加上番茄蛋汤。市里买的番茄不知从何时起没了鲜明的味道,在汤里沉浮得像个装饰。
下午,他会出去走走,也可能继续留在家里,看书看电视。他完全可以买电子产品来丰富他的空闲时间,但是他提不起兴致。
有时陈河坐公交去市,他会畏惧别人的目光,人越多,他就越害怕。他并没有慌张的理由,他是个守法又善良的人,甚至外表足以让大家对他产生好感。但他已持续这样很多年。
他病了,他早就知道,但他想不到治愈的理由。有人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去了一两次,固执地不再去了。
“为什么要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远离你的人身上呢?”那个戴着眼镜,说话很温柔的女医生问。
陈河搓着手指,回答:“如果不这么做,我想不到怎么活下去。”
“他不是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吗?”
陈河颇感痛苦地摇头:“不要让我放弃坚持了这么久的东西。拜托了……”
不会再有人真正在乎陈河,不会有人情愿劈开他刻意冷漠的外壳,去拯救他的内心,他人没有闲情这么做,陈河也自知他不值得。
即便他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也只会在腐烂的时候被上门收租的房东现。这是可以想象的。
只有魏明阳,在陈河的记忆里,只有魏明阳注意到了他,又莫名地帮助了他,不顾他的推阻坚持站在他身边。
因为太深刻,所以陈河才死死地抓住回忆不肯放手。
而他和徐月枝相遇,更像是命运使然。明明这座城市很大,但他们总是能相遇,她的女儿高梦铃也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于是对她留下了印象。
徐月枝会让陈河想起他的母亲,久远到名字都有些模糊的人。关于徐月枝的家庭,陈河不必问就知道,在他要求学生画“一家人”时高梦铃只画了自己和妈妈。接送孩子上下学也都是徐月枝一人包办,又是一个没有父亲角色的家庭。
也就是徐月枝这样坚持地扶养孩子,让陈河很羡慕。他的母亲忍受不了丈夫的暴力离去了,却把苦难留给他承受。他希望母亲能像徐月枝一样,带他脱离苦海。
每每想到此,他又会开始想念魏明阳,他的父母兄弟,他的至亲至爱,他的救赎。
也许人不应该依靠别人而活,但陈河觉得这不一样,他可以凭借这样一份念想活着,只不过是过得没那么滋润而已。他对未来已经没有所谓的梦想了。
在得知徐月枝见过魏明阳之后,陈河的生活又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睡不着觉,如果睡着就必然会做梦,醒来时也很痛苦。
他只记得梦里他在监狱,和魏明阳隔着一扇窗。剃了头的魏明阳拿起听筒,表情很冷漠,陈河知道他是故意装出来的,不然他的目光不会那么灼热。
“别再来了。”魏明阳开口,“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这么倒霉。”
陈河落泪几乎是一瞬间的,他翕动着嘴唇,说:“我不会忘记你的。”
魏明阳握紧了听筒,手指骨节白:“我求你了,去过没有我的好日子。”
梦到这里就醒了。陈河的枕头被泪濡湿了一片,他从始至终都不明白,魏明阳说的好日子。吃得饱饭是好日子吗?拥有自己一直想要的工作是好日子吗?
他不得不恨魏明阳的自作主张,轻易就帮他定义了“好日子”。陈河只想要重要的人陪伴他,就像从前,哪怕穷得只能吃硬的馒头,两个人吃也不会抱怨。
陈河的床头柜摆着徐月枝看到的那幅画,魏明阳的手在暮色里持香烟。看到这幅画,陈河对魏明阳的些微怨恨又不足为道了,等他擦干眼泪,就依然是对魏明阳的渴望。
“魏明阳不在就有事。”陈河对徐月枝流泪过后,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失态,惶恐地离开了。
陈河把自己锁在了家里,有些茫然无措。徐月枝想了解他,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他想过把一部分告诉她,可找不到机会开口,他以什么样的身份告诉呢?朋友?还是女儿的老师?他是不是吓到了她?
为什么魏明阳不想见到他?明明已经出狱了,为什么要陷在过去?
也许陷在过去的另有其人,而陈河浑然不觉。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伤害他,但他开始伤害自己。他很难不喜欢冬天,因为长袖能够遮住伤疤,他用美工刀造成的。今天也一样。
看到鲜血渗出来,陈河有种莫名的释然,疼痛让他感到还活着,也产生了幻想,如果魏明阳看到了,会来关心他吗?会把刀丢掉吗?会拥抱他吗?
他需要很多东西,也可以归结成一样东西,爱。
陈河的手颤抖着,血溅落到洁白的洗手池里,很惊悚,很病态。他知道,但他想要这么做,他认定自己是个可怜到无可救药的人,不懂怎样被爱。
陈河的生活,是日复一日无声的呐喊,痛苦的悲鸣,看不见尽头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