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嶷确实是在太清宫,不过他心情是有几分愉悦的,因为桃子性子爽利,谢长耳又老实,老实人反倒不吃亏,他老老实实让桃子拳打脚踢了一顿之后,桃子就不再生气了,还跟谢长耳说,何校尉一直胃口不好,她素来喜欢喝鱼汤,让谢长耳去弄几条新鲜的鱼来。
谢长耳差点老实到自己去集市上买,多亏李嶷素来精细,总要问一问桃子跟他说过什么,一听这话,马上自己去河边弄了几条鱼
,用柳条串着,活蹦乱跳地送到桃子手里。
李嶷叮嘱她:“你别说这鱼是我拿来的。”
“我知道。”桃子素来嘴快,又说,“你别送那个黄色的花来了,校尉闻了起疹子。”
李嶷却挺高兴的:“她闻了起疹子?那她没把花扔了?”
桃子似乎有点后悔说漏了嘴,说:“你别说是我说的啊。其实那个茉莉挺好的,你不知道,水边有一种小蚊子,连我配的驱蚊虫的药粉都没有用,一咬就一个疙瘩,可痒了,若是不留意再一挠,就红肿一片,敷了药都要好几天才能消。后来我把你送来的茉莉拿进屋子里,就没有蚊子了,她被蚊子咬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再没扔你的花。”
他点了点头,说:“回头我多送些茉莉来。”又很郑重地说:“多谢桃子姑娘。”
桃子撇了撇嘴,说:“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是看着她可难受了。你把我们关在这里,跟把鸟儿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再关下去,她这伤可真好不了了。”
李嶷出神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了。”
风吹过竹林,竹叶萧萧,竹荫底下放了一张软榻,阿萤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手里本握着的一卷书,渐渐低垂。过得片刻,她手指微松,那卷书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却被李嶷悄无声息伸手接住了。
午后风凉,最是宜眠,她睡得很浅,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梦见了什么。
清风
徐徐,有几片竹叶飘落在她的衣上,还有几片落在了榻上,她翻了一个身,以袖遮面,似又辗转睡去。
一个竹蜻蜓,慢慢旋转着从天而降,轻巧地落在她的衣襟上,这些微的触感也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慢慢起身,伸指拈住了那枚竹蜻蜓,神色恍惚。另一只竹蜻蜓又从她身侧的半空中缓缓降落。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无数个竹蜻蜓正缓缓从天而降,如梦似幻,仿佛下着一场青雨。
她伸出一只手,接住了一只竹蜻蜓,忽见李嶷站在不远处,正在辗动竹蜻蜓的竹柄,一只又一只的竹蜻蜓被他旋上天空,又旋转着缓缓而降。
她赌气将手里的竹蜻蜓扔在地上,翻身重新躺下。
李嶷将那些竹蜻蜓都施放完了,这才走过来,坐在榻上,问她:“你这辈子,都打算不理我了?”
她头也没回,冷冷地道:“秦王殿下多虑了,我的喜怒哀乐,对殿下而言,何其微渺。想要给秦王殿下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殿下何必在意我。”
他似有几分沮丧:“口口声声叫我秦王殿下,你就不肯再叫我一声十七郎?”
她不再多言,翻身起来,趿了鞋便要走,李嶷扯住她的衣袖,笑道:“你别走啊,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她反手用力,想将自己衣袖从李嶷指间扯出来,但李嶷指上用力,两人僵持片刻。她似是负气,终于松手不再与他拉扯,只是
背对着他重新坐在榻上。
他却没松手,从那阔大的袖子里瞥了一眼她雪白的手臂,只一眼便看清,长长的伤口早已经结痂,露出新生粉色的肉,虽然没有留疤痕,但那伤处比周遭肌肤都要红上许多,他只觉得心痛,不由问:“很疼吧。”
她仍旧没有答话,想起那晚河滩上的厮杀,火光簇簇,敌人的身影早就已经缥缈。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难过,也不知道是在恨他袖手旁观,还是在恨自己到底未能救得公子。
又过了片刻,才听见他低声道:“阿萤,是我错了,我早该带人冲下去,你就不会受这些伤了。”
她负气地扭过头,说道:“当不起殿下这般关切,殿下虽然袖手旁观,但最后还是救了我一命,是我不识好歹罢了。”
过了良久,他才苦笑一声,说道:“阿萤,你知道这么说,让我心里难过。”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比不上殿下,殿下真的知道,怎么让我难过。公子确实是没有遵守盟约,可也罪不至死。殿下算计得甚是精刮,是,定胜军背盟在先,但殿下明知*逯设伏,却悄无声息守在山上,殿下是想等出个结果吧,若是*逯得胜,公子身死,殿下自然不用脏了手,正中殿下下怀;若是*逯败了,公子是打算亲自射杀公子吗?”说完,她幽深的眼睛注视着他:“殿下特意制了那样长的箭,也只有你,可以从那么远的地
方,射得那么准,你早就想好了,定要取公子性命。”
他叹了口气,想要解释那些特制的长箭原本是用在雀鼠谷口的,但一转念,心想她如此聪颖,既听闻过雀鼠谷之战,想必早就知道那些特制箭支的用处,既然如此,她再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过就是恼恨之余,故意负气罢了,于是问道:“阿萤,你就是因为你家公子,所以才这么恨我吗?”
“是,”她十分爽快地承认,“我与公子自幼一同长大,公子救过我的性命,可以说,如果没有公子,就没有我。”她语气中满是愧疚与遗憾:“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你却……你却……”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眼中似有泪光一闪,终于还是转过脸去。
他终于问:“那天晚上,我问你肯不肯嫁给我,你却敷衍过去了,阿萤,你不想嫁给我,就是因为他吗?”
她并不作声。明明并非如此,但她却不愿意在此刻解释这般误会,因此过了片刻之后,方才道:“是的。”
他似乎被噎了一噎,又过了片刻,方才道:“他一直倾心于你,而你也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
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过是短短数面,就能看出公子的心思,她点了点头,仍旧十分坦然:“是。”
他的心中泛起一缕酸涩:“阿萤,所以你才这么生气。”
“你不知道,我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声音,慢慢变得低落。
那日
公子重伤落水,她自知并无多少生机,心里却存了万一的希望。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不论是李嶷派出的人马,还是定胜军拼命地搜救,都没有寻到半分公子的踪迹。
那河水本就湍急,夏日几场暴雨山洪,竟是将一场大战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据世代住在河畔、熟悉水汛的老人说,若是落了水,人难活命,且只怕要冲出十余里,到下游水势平缓的地方,尸首方才会浮起来。李嶷亦派了不少人手在下游寻找,也找到一些当晚落水的定胜军士卒的尸首,只是面目全非,难以分辨身份,更兼天气暑热,只得匆匆掩埋。
她知道公子大概是真的绝无生还之理,所以才这般伤心。
“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就到了公子身边。没过久,公子突然中了揭硕人的毒,那种毒甚是厉害,我眼睁睁看着,公子本来好好的,十分康健,却突然就形容枯槁,整个人瘦得像豆芽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吐血,节度使找了好多良医来,又派人四处搜罗了好多珍稀药材,才勉强救得公子一命。可是从此公子的身子就不好了,留下了宿疾,每逢秋冬之日便会发作,发作的时候痛苦万分,只能吃以毒攻毒的药来压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公子不会中毒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嘴馋,公子就不会拿那盒糕饼,也不会吃那块糕饼,他就不
会中毒,他就还是个健康安泰的人……”她喃喃道:“这是我一生的罪过……但是公子从来不放在心上,他总是劝慰我说……揭硕人是想毒死崔倚的儿子,又不是想毒死我这个小丫鬟,可是我……可是我心里难过……”她低下头,又过了片刻,才说道:“后来,他再长得大些,节度使开始教他骑射,公子学得十分刻苦,总是没日没夜地练啊练啊,可是他的身子羸弱,有好几次,都累得吐血了,郎中再三地劝说……每次连节度使都不忍心了,想让他不再练了,他却说,我是崔倚的儿子,揭硕人,乃至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不能令阿爹丢脸,不能不配做阿爹的儿子……公子活得太苦了,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辛苦,只有我知道……”
她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像风中的摇曳的竹影一样,破碎而飘忽:“公子于我,是非常重要的人,没有公子,就没有阿萤,殿下若想让我将公子视若等闲,若想让我忘怀公子之死,是因为你袖手旁观之故,那是不能够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却坚定而清晰起来:“你问我是不是因为公子之死而恨你,是的,我就是因为他恨你。”
他不禁有几分沮丧,过了片刻,方才问:“阿萤,那你从此后就不再喜欢我了吗?”
她不由怔了一怔。
不等她再说话,他忽然又说:“不论你因为你家公子,是不是从此不再
喜欢我了,我都还是会喜欢你。哪怕你真的说不喜欢我了,我也是不会信的。”
她不由又怔了怔,他说道:“你不要骗你自己,也不用来骗我,人是骗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把我踹到井里去了,那时候我就想,好凶狠狡诈的人,下次一定也要把你踹到井里去。可是后来见着你,明明可以对你下狠手,心里却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嘴唇微微一动,想说话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