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出家为道的时候,确实是万念俱灰的样子,所以这个太孙到底是真是假,是韩畅做了主张
,还是什么缘故,他真的不知。
崔琳行事是极干脆的,说道:“你既然要尽快赶回京去,左右也顺路,我陪你一起,去请问一下萧真人,便知道太孙的真假了。”
因萧氏已经出家为道,所以她称萧氏为萧真人。于是她仍旧作军中装束,却是与李嶷一起,朝夕行路,得至朝中议论要不要百官郊迎秦王的那一日,她与李嶷正好到了清云观的山脚下。
李嶷与她离开大队,骑马奔到山间,此刻要上山了,崔琳犹豫片刻,忽然对李嶷道:“十七郎,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她很少这般郑重其事,他不由微感意外,问道:“什么话?”
“如果太孙是假的,你作如何打算?如果太孙是真的,你又作如何打算?”
李嶷坦诚相告,说道:“如果太孙是假的,自然要想法子说服萧真人,迎真太孙回朝。如果太孙是真的,那自是一桩大喜事,我要劝父皇,立太孙为太子。”
夕阳西斜,风吹起她的鬓发,也吹动春日晚间的山林,树木繁茂,倦鸟正自归巢,夕阳下,一群群盘旋在树梢。春日里日落得晚,因为赶路,她身上未免有风尘仆仆之色,但是在夕阳的映衬下,她的眸子仍旧明亮如星,她望着他,问:“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为何做如此想?为什么一直想要让陛下立太孙为太子?”
李嶷道:“太孙乃是正统……而且,我的两位兄
长,都不宜为储君。”
这是显而易见之事,她也就坦诚地问:“你想不想为东宫太子?”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会这么问他,他十分干脆地说道:“我不想。”
她说道:“你的两位兄长皆不宜为储,太孙……”她改口换了称呼:“李玄泽年纪幼小,且昔日宫变事起仓促,先帝生前,并未册立其为太孙,不过他是太子的长子,太子殉国,诸师勤王之时,他确也有此名分。但如果此时陛下立李玄泽为太子,如小儿怀赤金行于闹市,信王齐王,焉可干休?怀璧其罪也。”
李嶷很认真地说:“我会保护好太孙,我会派最得力的人,或者,我亲自任东宫太傅,可用裴源为东宫詹事。”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殿下可真是想得周全。”
他听出她话语中淡淡的讥讽之意,说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她道:“太孙年幼,资质如何?天分如何?如果他长大了,是一个庸才,如何能执掌天下?!”他不由正色道:“太孙是天下正统,名正而言顺。就算太孙还年幼,但有群臣可以辅佐他,悉心教导他!”
她忍不住冷冷相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太孙真的被立为太子,会掀起何等波澜?朝中群臣会不会各有所恃,你的两位兄长,会让他活到成年吗?你就算倾尽全力保护,百密一疏,到时候如之奈何?”
李嶷终于忍不住说道:“其实,你就是觉得我应该去争那个储位!”
她点点头:“不错,你才是最合适做未来天下之主的人,你宽厚,仁慈,心中有大爱,会怜悯黎民百姓。你军功赫赫,擅于掌兵,东西两都是你收复的,战乱是你平定的,你如果被立为太子,群臣不会不服。朝中再没有了纷争,你也会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你是一个当仁不让的好君主,如果你继位做皇帝,未来几十年,都将是太平盛世。”
他沉默了片刻:“我不愿意。”他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萤,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她不禁微微一怔,他的手指是温暖的,有力的,但他的话语中,有几分淡淡的无奈:“阿萤,将来你我必然是要成亲的,如果我为太子,你为太子妃,朝野上下,绝不能容许太子妃手握定胜军,到了彼时,你我又如何自处?如果我为秦王,辅佐太孙,终有一日,我可以辞去王爵,回牢兰关去戍边,那时候,你我何等的逍遥快活。便是我不回去牢兰关,跟你回去营州,也是一样逍遥,等到将来远离朝堂,远离纷争,那不好吗?”
他语气极为诚恳,她听在耳中,也不禁有几分感动,只是默不作声,过了片刻之后,说道:“倘若有一日,朝中令你征灭定胜军,杀了我,杀了我阿爹,你会如何?”
他怔了一怔,说道:
“阿萤,我是绝不会听从这样的命令。”
“在相识之初,你和我,就因为该当救一人,还是当救天下,有过争执。”她说道,“如今也不说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你刚才说到,绝不会听从这样的命令,倚仗的是什么?倚仗的是自己是战功赫赫的秦王。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所爱。”她抬起马鞭,指了指遥远的虚空:“秦王纛旗,为统帅之旗,三军见之,莫不听令。天下所有的州县粮草,皆可调给,天下所有的州县官吏,都可以杀之。这就是权力。你可以不听朝中之令,是因为你手握权力,手握权力之人,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而东宫,不,不仅仅是东宫,不论谁为天子,都是容不下这样一个秦王的。”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哪怕你真的称心如愿,辅佐太孙平安长大,等到太孙登基,你以为你可以平安回到牢兰关吗?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因为你还活着,还拥有这样无上的权力,而不得安枕?”
他也不禁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阿萤,玄泽还年幼,所以我才想好好地延请名师,教导他,辅佐他,这就像从小养一棵树,好生照料,它就会长得笔直。阿萤,现在一切都未有定数,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一旦有了定数,此事就晚了啊。”她说道:“你刚才问我,
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我自然是想过的,而且想过百遍千遍,跟你一起回牢兰关去,生几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等逍遥自在,或是回营州去,春天在开满杏花的山谷里,带着孩子们放纸鸢、骑马,这些种种我想一想,就觉得心中喜乐。但是,不是我想,就能那样的啊。”她话语中满是怅惆,也满是恳切:“你是天子的儿子,我是崔倚的女儿,你刚才说,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胜军,那么朝中难道就能容下秦王妃手握定胜军吗?阿爹总有一天会老……”她眼中依稀一闪,似有泪光:“会病……会离我而去,到了那时候,定胜军可能就是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倚仗了。你不愿意做太子,难道抛弃权力,就可以保全我,保全定胜军了吗?”
李嶷一时无言以对,太阳渐渐落山了,风吹过林木萧萧,不知何处有一只鸟儿,偶尔鸣叫一两声。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阿萤,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请父皇立玄泽为太子,他年纪幼小,等他长大之后,甚至继位亲政之后,这些事,才会被朝臣们提出来,这中间,说不好会有十几年,甚至,二十年,这么长的时日,咱们总能想出办法的。”
她说道:“你就是不愿意做太子?”
他点了点头:“我不仅不想做太子,我也不想做天子,我就想将来去戍守边
疆,成为卫、霍那样,拱卫疆土的一代名将。”
她慢慢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说别的话。
萧真人听说他们二人来访,亲自迎了出来。天色已晚,清云观中皆已经点灯,萧真人将他们迎入内室,听说太孙还朝之事,萧真人不由得脸色微变,说道:“那应该不是真的玄泽。”
李嶷心下了然,便想劝说萧真人,让真正的李玄泽随自己返京,崔琳在山下就探得他心意,知他与自己意见相左,此时也不便再听下去,便起身道:“真人,我还没有来过清云观,想要去参游一番。”
萧真人会意,就唤过自己从前的心腹女官锦娘,命她陪伴崔琳。锦娘也早就作道家装束,陪着崔琳,往前殿慢慢行来。山中风大,吹得锦娘提着的一盏灯笼忽明忽暗,走了不太远,忽然一阵山风,竟将灯笼给吹灭了,锦娘不免心中发急,崔琳却道:“无妨,你去重新取了火来,我在这里等你。”锦娘道:“这山里怪黑的,我是走惯这里各处的人,何校尉一个人在这里等,难道不害怕吗?”她还是按照从前在宫里养伤时的称呼,将崔琳唤作何校尉,崔琳不由笑道:“当真无妨,你去吧。”锦娘知道她素日在军中,与其他女子不同,便也就转身取火去了。
恰好那小径旁有块山石,突出来一块,正可小坐,崔琳便在山石上坐下,其时山风阵阵,吹得松
涛如雷,又好似波涛涌动,举目望去,极高极远一轮山月,却是清辉泠泠,如水银,如轻纱,笼罩着这山峦。
山高月小,风声如涛,她坐了片刻,只觉胸襟为之一涤,又因为月色实在是可喜,照得山间清清楚楚,便起身又朝小径深处走去。转过一片松林,忽然只闻溪水潺潺,有一条瀑布,飞花溅玉,她静静看了半晌,又往前走,却沿着溪水,有一个清幽的小潭,潭水如镜,正映着一轮山月,越发显得雅静,潭中石子在月色下,历历可数。潭边又有一棵大松树,足足有几十丈高,粗围得两三个人怀抱,直入云霄。她仰头望去,只觉得如果攀上这棵树,只怕连月亮都触手可得了,然而小潭中的月亮,却真的是触手可得,她蹲下来,试了试那潭水,却是看着清浅,实则很深,因为潭水冰寒彻骨。
此处虽然景致绝佳,但她怕锦娘折返寻不到自己,逗留片刻也就沿着小径重新走回适才的山石处,果然锦娘早已经点了灯来,在四周寻过她好几遍,一见着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说道:“这里山路险狭,若是校尉不回来,我真真担心,只怕唤人来四处寻了。”
当下她仍旧提着灯笼,引着崔琳,从前殿山门,一一细说,崔琳是个不拜神佛的人,所以也就游历一番。等她们将这座清云观走了个七七八八,重新回到萧真人所居之地,刚进院门
,只见李嶷站在檐下,似在负手看月。
她问他道:“事情了了?”
他点了点头,她也不问旁的话,只是说:“走吧?”
当下二人仍旧下山去,回到大部扎营之处,天已经近曙,他们这么多天都是同进同出,一起行路,但是等到了大营之外,她忽然叫住他:“十七郎。”
他不由转过头来看她,她还是面带微笑,但眼中掩不住淡淡的惆怅之色,她说道:“这里离洛阳很近,我就从这里,直接回洛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