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大朝会正式开始。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长官依次出列向赵真汇报各自衙门本月已经处理完的政务和下月亟待处理的政务。能当场拍板的,赵真全都照准;不能拍板的,他便暗暗记在心中,打算等大朝会结束后,将涉及的官员叫到永安殿详谈。
这场大朝会持续了两个时辰,除了户部收归和尚所占的土地问题和兵部核查因伤退伍的将士人数问题外,其他衙门的政务基本都解决了。因此,与这两个问题有关的几位朝中大员,如尚书令屈着、户部尚书王衡、兵部尚书蒙胜及征东大都督沈泓等,都在巳时三刻前聚集在永安殿中,静候赵真的垂询和下一步的安排。
见该来的人都已经来齐了,赵真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来慢酌了一口道:“王尚书,你是户部的主官,就由你先说吧。时至今日,朝廷共收回了多少和尚所占的适耕土地?”
王衡偷看了一眼赵真,有些心虚地道:“回陛下,自圣旨下达之日起至今仅四日,户部只能完全收回上三道的适耕土地,合计六百三十余亩。其中良田两百四十亩,余者皆为中田。”
赵真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怒斥道:“这些和尚着实可恨!光是上三道就占了这么多的适耕土地,却从未给国库缴纳过一厘一毫的税赋,更别说中三道和下三道那么大的地方了。王尚书,厘定耕地可是户部的职责,你这次可要仔细了,这种事朕不想看到第二次。”
“臣明白!”王衡急忙躬身道,“臣必将亲自查核户部收回的所有适耕土地,保证如数收归国家。”这位陛下如今越来越有天子威严了,导致每次当面议事时他都很紧张。
也难怪赵真如此生气。圣朝国土共有九道,按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差距,可分为上、中、下三个级别。上三道的政治地位最高、军事实力最强、经济水平最达、文化事业最繁荣,但适耕土地亩数却最少;而中三道和下三道与之正好相反,这六道的政治地位较低、军事实力较弱、经济水平欠达、文化事业不繁荣,但适耕土地亩数却最多。那些和尚既然能在适耕土地亩数最少的上三道占去那么多土地,更遑论适耕土地亩数最多的其他六道了。
敲打完王衡后,赵真看向蒙胜,既期待又担心地道:“蒙尚书,朕此前让兵部统计因伤退伍的四境将士人数,你可有结果了?”
“回陛下,经兵部调查,自开文元年起,从四境6续退伍的负伤将士共有两万七千四百六十三名。其中轻伤者六千余名,余者皆为重伤者。”蒙胜毫无底气地道,声音也越来越低。
“竟有这么多人?那他们都是如何生活的?”赵真深感震惊,连声音都不禁提高了许多。
“回陛下,据调查,那些轻伤者大多成了当地豪族勋贵的佃农;至于重伤者,有家室的依靠家人度日,无家室的只得靠挖野菜、捡野果,或是沿街乞讨为生。”蒙胜一脸黯然地道。
赵真这时再也坐不住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朝乾夕惕地治理了十多年的圣朝竟还是如今这种烂摊子,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沈泓,想从这位镇守东境多年的主将那里得到证实。
沈泓自然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之前的他为了避嫌,一直不敢向赵真提起。如今已经决定要跟赵真好好谈谈了,他也就不再畏惧,沉声道:“回陛下,东境的那些退伍将士确实如此!”
赵真这下不得不信了,他这才意识到朝廷这些年来亏待了这么多有功于社稷的人,不禁有些愧疚。难怪卢昭当时一脸严肃地跟他说要善待因伤退伍的四境将士呢,他们可都是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忠烈汉子啊,没想到退伍后竟过着这种日子,这还是他理想中的治世吗?
“陛下,这些还只是户籍名册上有姓名的,要是算上那些没有姓名或已经去世的,怕是已经大大出这个数了。微臣忝任兵部尚书,却对这些有功的将士们退伍后的生活知之甚少,恳请陛下赐罪!”蒙胜一脸惭愧地道。他同沈泓一样,都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军人,原本也在边境摸爬滚打过。可后来,他在朝堂待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疏远了这些因伤退伍的将士们。此番若不是奉旨调查这些人退伍后的生活,他怕是很难想象曾经的袍泽兄弟过得竟这般凄惨。
屈着身为尚书令,既是朝廷中枢之一,又是户、兵两部的顶头上司,如今两部的政务都出现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也不得不表态了。眼珠子一转,这个老狐狸当即颤颤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忝任尚书令,却对两部政务多有疏怠,请求同罪论处!”
赵真看着屈着略显拙劣的表演,突然有些心累地道:“平身吧!当务之急是做好这两件事的善后工作,尔等的罪以后再说。户部下个月中旬前须将所有被和尚所占的适耕土地亩数统计清楚,待这些土地完全收回后要及时登记造册,明白了吗?兵部要继续调查退伍将士的消息,朕也会传旨给各府县,让各级官府协同调查。行了,若是没有其他事,你们就退下吧!”
“臣等遵旨!臣等告退!”尚书省的三位高官齐齐应了一声,然后依次退了出去。
“沈侯可还有事要说?”赵真见沈泓站在原地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好奇地道。
“是!还请陛下屏退左右!”沈泓恭敬地施了一礼。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了。
“你们都下去吧!”赵真起先有些犹疑,但很快便点头同意了。他对沈泓的行事和为人还算了解,见沈泓如此严肃,知道接下来的谈话肯定事关重大,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
“是!”侍奉的太监宫女应了一声便齐齐退下,偌大的永安殿内只剩下赵真和沈泓君臣二人了。但沈泓却清楚地知道,作为皇帝近臣的令狐喆和郑霆说不定就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看着他呢。只要他稍有一点逾矩的地方,这两人就会出现,然后毫不犹豫地拿下自己。
“沈侯这般严肃,不知要与朕说些什么?”赵真瞥了一眼神情复杂的沈泓,慢悠悠地道。
“回陛下,微臣如今年纪大了,此前又受过伤,已经不再适合统兵了;再加上犬子很快沈熠也要成亲了,微臣也该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故而想向陛下请辞。”沈泓躬身道。
“沈侯说笑了。你今年才四十二岁,比朕还小两岁,怎敢说自己年纪大了。”赵真皱起眉头,有些怀疑地道,“沈侯莫不是在怕些什么,想趁早从这朝堂脱身吧?”
沈泓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赵真不好糊弄,却也想再尝试一番,语气平静地道:“陛下明察!微臣并没有害怕什么,只想好好地陪陪家人,尽一尽自己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职责。”
“沈侯这话太假,朕不喜欢欺君的人!”赵真已经猜到了沈泓的心思,也懒得绕弯子了。
沈泓闻言,也知道自己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于是长舒了一口气,沉声道:“微臣万死,敢问陛下,沈家这些年来对皇室可有不忠之念,可有不臣之心?”
“沈侯其实是想说‘降临者’的事吧?”赵真此刻也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紧不慢地道。
“陛下圣明!”沈泓见赵真直接摊牌了,他也就坦然答道,毕竟再装下去就显得愚蠢了。
“看样子,你已经见过道宗的人了?”赵真不停地敲着茶盖,微笑道,“若朕所料无误,你应该也知道太祖皇帝曾与道宗签过一份协议吧,故而以退为进地来跟朕谈条件了。”
“微臣并不是与陛下谈条件,而是郑重地向陛下请求告老还乡。”此刻的沈泓像是迟暮的英雄一般,一脸落寞地对赵真道,“望陛下看在犬子沈烨为国尽忠的份儿上,容微臣带着家人远离朝堂!日后耕地也好,打鱼也罢,微臣只希望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