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公公。”曾仓也学着那人笑,可却只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行了行了!”齐公公不耐烦道,“赶紧去把那身皮换上喽!杨公公还等着你挑水呢!”
曾仓道:“哦。”
齐公公自然是看不上曾仓这傻人的,可奈何这傻小子身强体壮,一个人能当十个用,这就很好,老杨是管宫里水缸的,宫中大道,应着当下最得宠的徐昭仪的喜爱,原本每隔千步一设的大水缸,如今每隔百步就要有一个,只因这徐昭仪的母家是江南籍贯,她是水里泡出来的冰肌玉肤,甚喜潮湿,故而,哪怕是寒冬腊月,皇帝也要命人日日将那冻了冰的水缸一缸一缸地融冰挑水倒进去,北域的空气是硬气得不得了的硬汉,怎会因这些水而变得潮湿,皇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为博美人一笑。
齐公公见他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苍白树皮一般脸上那白多黑少的眼瞪得滚圆,尖声阴阳怪气道:“怎么还不去!”
曾仓伸手,齐公公啧了一声,从内衬拿出十文钱,道:“皆道你是傻子,杂家看着,你倒是正常的很!”
曾仓嘿嘿一笑,欢天喜地地将那少得可怜的几文钱揣进了怀,他还以为齐公公在夸他,摸了摸头,腼腆小声道:“我我其实不不笨的。”
“赶紧去!嘴里嘀嘀咕咕什么呢!拿着钱还在这儿浪费时间!”齐公公骂道。
可真是个傻透顶了的傻子!
齐公公想着,掂量了下自己的钱袋子——杨公公其实给了八十文,这样的价钱在外边儿都能请两三个壮汉了。
齐公公哼着小曲儿,心想,得亏这傻小子个儿小,年龄也不大,穿上那宽大的太监服真真像个宫里人,只要不说话,别人就看不出端详来
思及此,齐公公在曾仓出门前,皱着眉说道:“去冷宫那边儿打水去了,当心叫人瞧见生面孔!今天打完二十缸就赶紧回来,别在宫里说话!要不然”齐公公阴恻恻地看着他,“杂家拔了你这牲口的舌头!”
曾仓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直点头。
直到出门的时候都还两股战战。
曾仓顺着那红墙边儿走,心里还在默念着齐公公千叮咛万嘱咐的——见到轿子要跪下见到好多人围着一个人要跪下别人叫他跪,他就一定要跪下要低着头走,顺着墙边儿,绝对不能抬头。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在金碧辉煌,暗红高大墙瓦下,曾仓一眼也不曾多看。
他来到了一个院落前,他咽了口口水,熟稔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包。
那里头装着的,是热乎乎的三个菜团子,和好吃下饭的咸菜——都是曾仓自己饿着肚子省下来的。
他要带到宫里来,实际上,他已经连续带了半个月了。
他用三长两短的暗号敲了敲冷宫那破烂的大红门,里面走出了一个一身破衣烂衫的娃娃。
曾仓的眼睛亮了亮,这小娃瞧着和他弟弟差不多大,这小家伙的脸上有着蝴蝶!
这是曾仓在半个月前第一次进宫打水时发现的。
“你先吃一口。”半个月了,那小孩的双眸里仍然有着些许警惕。
曾仓以为小孩是心疼他,害羞地笑了笑,不想埋没他的好意,于是张嘴,咬下了一小块。
那孩子见状,一把夺过他手里半个拳头大的菜团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冷宫里最后那个疯子也死了,巫山云想,他不知那疯女人究竟是抢食抢不过他活活饿死的,还是昨夜他将那疯女人关在了门外活活冻死的,他不关心他现在只知道,那群狗奴才连饭都不肯送了!
他那狼心狗肺的父皇,怕是巴不得自己这个不详之物活活饿死在冷宫!
“昨天为什么没来?”小孩平静问道。
“我弟弟”曾仓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促狭而又愧疚地看着巫山云,道:“他他害害病了,我”
“呵。”巫山云笑着,向内凹陷的两颊和那苍白得宛如白纸的脸与他额头上红到发黑的胎斑形成强烈对比——他像一个恶鬼,孤身盘桓在冷宫的亡魂。
他始终相信,这世上没有人会靠近他,因为他不详,这宫中人人都说他不详,于是他自己便也相信了。
可是
巫山云贪婪地大口咀嚼着口中那并不鲜美的菜团子。
不祥之人,便不配活着了吗?
眼前比他高了两头不止的人就那样看着他,他吃得太急,噎住了。
在曾仓手忙脚乱地要去帮他打水之际,他扯住了曾仓的衣袖。
他抓起地上的雪,那新落的雪看似洁白无瑕,掩去了底下冻得发硬的满地泥污。
恰如这皇宫。
新漆日日覆在红墙上,却遮不住这一方之地的恶臭。流金的冠冕时刻流淌着肮脏腥臭的血。
他将雪放入口中,洁白的雪在他的口中缓慢融化,冷得他唇齿麻木,布满血丝的双眸一刻不动地盯着曾仓,盯得曾仓心里发怵。
别放开
巫山云在咽下最后一口菜团子后笑了。
笑得像个寻常的乖小孩。
可他从不是什么乖小孩啊。
“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吗?”巫山云道。
“啊!”曾仓支支吾吾道,“我对不起,忘了。”
巫山云眼下不耐。
啧,当真是个傻子!
可这皇宫里,也就这傻子愿意帮他了。
巫山云重重闭上了眼,寒冬腊月下,冷宫里是没有碳的,便连最低贱的碳渣都不会有,他的一双小手上布满了冻疮,脑袋上都是跳蚤,微卷的毛发脏乱不已,小脸上都是洗不净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