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那么爱就是连接一座座孤岛之间的海洋。我曾以为自己将永远作为一座仰面朝天的孤岛静默地仰望头顶无际的蓝天,并将那当作海来慰藉自己,可谁知真正的海水漫溢到脚下时,我才现自己根本手足无措。
郑怀均像往常一样用牙刷沾了些洁白的牙膏,将牙膏泡在水里后便刷起那排牙齿来,接着他吞进一口水,漱了漱口之后将混杂着泡沫的水吐出,再用水拍打一遍脸部,起床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他呆呆地看着镜中那张滴淌着水珠的平凡脸孔,一张几乎毫无特点的脸。两颗中等大小的双眼皮眼睛排列在脸的上半部分,再上方是齐刘海的黑色短。纤细的山根之下低矮的鼻头微微翘起,两块薄嘴唇的线条倒是勾勒出一丝冷峻的气质,只可惜这气质被死鱼眼的呆滞彻底抹杀在了摇篮里。
顺带一提,他的右眉上还有两颗痘,这是因为这段时间的作息不规律形成的,他的肤色由于不规律的作息而显出淡黄、同时他的身材也是消瘦的。
郑均岚上个月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然而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人生的重大节点了。因为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而他却一直在二本线附近徘徊。与这种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压力相比,各种象征性的事物反而不值一提了。
他就读于一所省重点高中——甘州市第四中学。虽然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里还能算得上人道管理,没有实行朝六晚十的衡水模式,但毕竟也是乌云压城城欲摧,回到教室里就只剩下刷题、复习还有课间趴桌子了,这种生活状态一天需要持续十一小时,从早上的七点到傍晚的六点,许多人就连午休的一个小时里也是捧着教材的。
他却是个异类,成绩堪堪只能上个最差的公办本科,偶尔还会掉到三本的层次,这种层次的大学意味着高昂的学费和劣质的教育,但是他明白这自己已是耗尽全力了。他的体重从高二的65公斤降低到现在的只有5o公斤,现在即便是上课,他也点头如捣蒜地瞌睡着,完全集中不了精神。
“就没什么神奇的事生在小爷的身上么?”他百无聊赖地想着,“日漫里的剧情不都是这么写的么?男主通常十六七岁的时候会邂逅某个人生重大变化,从此一步登天,走上牛逼哄哄的前途。”
窗外只有碧空如洗的蓝天、还有初夏灼热的太阳回应着他,明明是五月好节气,他却开心不起来。
“不过想来也是,世界上和我一个年纪的人少说一两个亿,要是人人都有奇妙经历,这岂不要成漫威宇宙了?”想到这,郑怀均意识到自己的十七岁生日已经过去一年了,自己竟然极大概率是个凡人,不由得气恼地将埋在两臂之间的脸扭到另一头去,然后除了这,他也改变不了什么。气恼毫无用处,就算是他当场耍小性,踹桌子蹬椅子,也还是改变不了凡人的事实,他甚至连高考这件事都做不好。
窗外飞来一只天牛,黑色的背上有星星的白点,它撞上玻璃便被拦下了。在怀均的想象中,这只天牛渐渐变得无穷大,它的背部成为黑色的夜空,白点则是一颗颗恒星,自己作为被困在这个诡异宇宙中的唯一知情者,会随时变出黄金的铠甲去拯救异世界的众生,最终登上星际之王的宝座,迎娶心爱的漂亮女孩。。。最后再一刀终结作为宇宙之主的巨大天牛。
等等。。。自己好像到了十八岁了,也还没有遇到什么令自己念念不忘的女孩,想到这,怀均恨不得立马拉个人来作为幻想对象,从而让这个宇宙中唯一缺失的一角丰满起来。
但是他的眼睛遍历了班上所有的女孩,仿佛皇帝钦点贵妃,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这教室里根本充满了奴役的气息,没有他所要的鲜活的存在。
一瞬间,窗外那只天牛突然变得像蝙蝠一样巨大,怀均听到了这古怪的声响,随即扭头看去,当他看到下一幕时,几乎是认为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郑怀均彻底懵了,于是从椅子上惊站起来,出的巨大声响惊扰了教室内的其他人,于是大家纷纷转过头来。
“郑怀均,你做什么!要上厕所之前先举手,不要打扰大家复习,现在每个人都很紧张!”中年妇女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骂道,皱纹初显的脸如同一张惊悚的面具。
“不是,老师。。。您没看窗外。。。”他吞吞吐吐地回答着,同时手忙脚乱地指着那只天牛所在的位置,眼睛暴突着看那古怪的生物,它的腹部的纹理、多足的结构清晰无比地等比例放大在玻璃上。
没人回答他,他惊讶地转头看去,整个教室的人都消失了,仿佛刚才的数学课是他得的一场癔症。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清透如水的光和风在空间里流转融合,荡漾着刚刚告别的十七岁的寂寞。白色窗帘随风曼妙地飘动,如同苍老的头。
那只天牛不见了,仿佛所有有生命的都一并消失。天边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形的云彩反射着太阳的光,它的边长估计有数公里,如同天空上高悬的圣剑,这是末日审判的号角。
教室外的走廊尽头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个筛子里搅动着几颗沙子。郑怀均连忙跑出教室,循着声音的方位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继续了疯一样地在弯回曲折的楼道里奔跑着,每个教室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和风塞满空间,他慌张地猜想着世界上是否只剩自己一人了。
直到他跑到三楼的楼道时,这里原本是高二的教室,他在走廊尽头的空间里看到了一个如天神般纯白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刮走。
那是一个女孩,蓝色长,模样大约十四岁上下,身上除了一件纯白洋裙外什么服饰也没有,那白裙射着下午三点的阳光,和女孩同样洁白的肌肤相映成趣,仿佛众神遗忘在人间的同伴,不染世尘。
那只巨大的天牛就翻倒在女孩的脚旁,它的腹部朝上,巨大的创口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流出恶臭而丑陋的黄绿色汁液来,女孩的左手提着一把约四十公分长的花纹繁丽的短刀,镶嵌红宝石的黄铜刀柄的底部是一个嘴巴大张的骷髅头,刀刃上携刻着意味不明的文字,反射着太阳灼烧般的锋芒,刀刃有一半覆盖着黄绿色的汁液。。。
她看见了怀均。随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天山之顶的雪一样寂寞,又如同圣母那般安详。她向怀均伸出右手,仿佛要牵引怀均去往极乐天界。怀均心想这个场景即便过去三十年,自己也一定不会忘记每个细节。他无视了女孩手中的刀刃、无视了那只丑陋的臭虫,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去,握住女孩如同羽毛毯子般柔软的五指,任凭她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随即他又听见一个匆忙的脚步声,如同小鸟的鸣叫短促而富有节奏感,他转头去看,一个身穿同样校服的女孩替代了天使,仿佛要将他从幻想中拉出。
“这是谁?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怀均这样想道。
“同学,你也是。。。”女孩微微张嘴,仿佛是这片空旷的水泥森林中找到同类的一只小鸟。
女孩有一双圆葡萄般微微透出紫色的双眼、微卷的中长同样透出紫色,稀松的刘海露出一部分洁白光滑的额头,薄薄的粉色嘴唇仿佛隐藏着许多心事那样微抿,眉毛和鼻子的线条并不锋利,但却没有失去它们本身的存在感,仿佛远山墨色的淡影。
要说外貌,这女生只能算是七到八分级别的,算不上什么绝世美人,甚至连怀均身后穿白裙的小女孩都比她要清秀一些。但女子身上散的气息——那明显属于人间日常的气息,却实实在在地让怀均产生一种几乎和吊桥效应无异的悸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古怪的情境里。
空间仿佛生了某种波动,怀均说不上这种波动究竟是什么,但他确确实实感受到这片空间已经和上一秒不同了。在他们的身后、四周,教室里又重新响起单调而断续的宣讲声来。怀均转头看去,白裙的女孩已经不在。
教室里的一些人注意到了他俩,眼睛齐刷刷地往走廊看过来,接着讲台上的老师也注意到了异样,也一并转过头来。两人的脸上都感到一阵烧灼般的火热,于是便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应该立马离开这个区域,回教室里去。怀均要爬两层楼梯才能到五楼的教室,这名女孩和他路线相同,应该也是高三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怀均鼓起勇气向她搭话。
“辛雨蕾。”女孩也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将垂下的纤细丝别至耳后。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这次轮到她问话了。
“郑怀均。高三五班的。你呢?”他故作轻松地答道,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但喉咙里的干涩出卖了他。
“我是高三一的。”女孩快地眨了眨眼。
怀均有些呆住了。一班是他们学校最好的理科班,据说这个班的平均分都已经摸到了211的边,自然和他那种二本及格线的班级有天地的差别。可以说里面的每个学生都是饱受校领导关注的,因为他们决定了这座高中甚至整个市的教育指标。
怀均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女孩只是说“交个朋友”,他点了点头,接着高三的楼层到了,怀均和雨蕾的教室在相反的方向。
女孩离开后,他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她那黑中泛紫的头仿佛是天生的,因为校规并不允许染。她的丝飘动,就像风中温柔如母亲的柳絮,微拂在郑怀均的心上。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漂亮女孩、明而不烈的阳光、清凉如水的风以至教室外栽种的茂密绿植,青春的干净无非由这些因素组成,有一些时光总让人想永远停在这一刻,比如现在。
郑怀均走进教室,出他意料的是压根没有人注意他,老师继续讲题、同学们则有的瞌睡,有的时而抬头看看黑板、低头抄抄笔记,仿佛刚刚什么都没生,他只是出去上了个厕所。但怀均明白,刚刚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绝非自己的想象,那种窒息一样的空旷感足以让心脏停跳、那种万物终结之后只属于神的世界令他感到一种朝圣般的恐惧。
他看向天边,云彩已经变幻了形状,那代表末日审判的宏伟十字架就像一滴墨水溶进大海,完全无迹可寻。
女孩为什么要杀掉那只怪虫?她为什么要对自己伸手?那把短刀为什么让自己生出一种如刻基因般的敬畏?几个问题像蜘蛛网一样粘住昆虫般的怀均,令他万思不得其解,只能在鱼缸般的教室里纠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