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你幹什麼,你別過來——」
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見了。他仿佛置身於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噩夢中,夢裡是鮮血與死亡。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躲在沙發下的小男孩。他無助地緊緊貼在地面,縫隙外傳來絕望的哭喊與嚎叫。
他恨她的軟弱,恨她的無能,恨她沒有勇氣,恨她不夠決絕……恨她是他的母親,恨她為什麼把他生下來,讓他如此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他也愛她。
「母親」這個詞的概念對他而言已經很模糊了,他唯一還留有的印象,是女人歪斜地靠在沙發上,她的軀體早已冰冷,蒼白手臂上浮現出大片大片的紫紅色斑塊,劣質香水也掩蓋不住身上的惡臭。
他不記得尚在襁褓之中時,是否也有一雙手曾溫柔地撫過他的側臉;不記得在半夜啼哭時,是否有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輕柔地哼唱著婉轉的童謠。
如果她當時能帶他離開,他們是不是就能一直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楚白死死地盯著李霞,像是從她的身上窺探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為什麼不帶他走?」
「……為什麼不帶我走?」
男人將小男孩硬生生從沙發下拖拽了出來,女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他媽讓你報警!我他媽讓你報警!記住,報警一點用都沒有,那些條子,他們根本就不會理會我們的『家務事』……」
濕熱的血流過他的眼眶,很快沾滿了他的睫毛。他的眼皮變得沉重下墜,男人陰惻惻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學聰明點,要是再有下次,可不止這麼簡單了。」
「楚白!」
楚白茫然地抬起頭,眼神虛浮地飄了好一會兒,才對上焦。
他面前站著個人。那人朝他伸出手,修長有力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拽到自己身前。楚白出於本能地抗拒掙扎了兩下,男人鬆開了手,垂下眼靜靜地看著他。
幾秒後,他的上半身突然傳來一陣巨力。那人扳著他的肩膀強迫他轉過身,而後用力地把他摁進了懷裡。
他的額頭撞上了那人的肩膀。那人抬起手捂住他的眼睛,隨後邢司南的聲音出現在了他的頭頂:「你給我冷靜一點。」
楚白被他摁在懷裡,因為情緒起伏而全身發抖。他視線受阻,於是其他方面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他緊貼著邢司南的胸口,聽見對方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敲擊著他的耳膜。
他被邢司南環抱著——一個不言而喻的保護姿態。溫熱的手掌按住他的後背,仿佛沿著脊柱注入一股暖流,神經末梢悄然復甦,迷失了許久的意識也逐漸回籠。
邢司南一頓,鬆開捂著他眼睛的手,神情複雜道:「……你怎麼哭了?」
「……」楚白悶悶道,「是汗。」
「別胡說。」有什麼東西極快地在他的後頸按了下,又一觸即分,幾秒後,邢司南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看看你脖子這裡都涼成什麼樣了。」
「被空調吹的。」
「死鴨子嘴硬啊楚白同志……哎,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楚白不說話,邢司南自顧自道:「看過者聯盟嗎?滅霸得到寶石後打了個響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你的嘴……」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楚白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
「……」邢司南的聲音不自然地一停,楚白抬起頭:「然後呢?」
「……只有你的嘴還在原地蹦躂。」
楚白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在那麼幾分鐘的時間裡,他只是安靜地任由邢司南抱著他,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做,也什麼都沒有說。
他不動,邢司南也不動,審訊室一時安靜的只剩下呼吸聲。他們那種莫名其妙、卻又無與倫比的默契在此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幾分鐘後,楚白微微動了動手臂。
邢司南低聲道:「我鬆開你了?」
「……嗯。」
於是邢司南便鬆開他。楚白這才注意到無故受到波及牽連的江6鳴和李霞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整個審訊室里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也許是他只能看見他們兩個人,畢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圍在那面巨型單向可視玻璃窗上津津有味地吃瓜。楚白瞥了一眼窗玻璃,心說這是什麼大型社會性死亡現場。
邢司南善解人意地解釋道:「放心,在你剛開始發瘋的時候他們就出去了。」
楚白一言難盡道:「……什麼叫發瘋?」
「不像嗎?」邢司南挑了挑眉,有理有據,條理分明地展開了論述,「又是張牙舞爪又是對著空氣說話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什麼玩意兒附身了。」
楚白不自在道:「……我們唯物主義者不相信這些。」
「可不是麼,畢竟建國後不得成精。」邢司南說完,微微貼近了他,「……所以你到底怎麼了?」
他們靠的很近,近到楚白能看清他垂下眼時歷歷分明的睫毛,和含著一點燈光的瞳孔。
他的眼窩很深,楚白抬起眼,目光一寸寸掃過,從他狹長的眼頭到略微突出的眉骨。而後他閉上眼,一雙漂亮而銳利的眼睛便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