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局诸位齐齐倒吸一口气。
少帝笑了笑:“仙人嘛,脾气都有些古怪。后来他说,星辰石是他消失的妻子,朕这才猜出他是谁。”
太史局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老星官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捋须遥忆当年:“七十年前,灭魔之战,仙都之主以身殉道,便是化作万里星河。”
“是啊,他竟然找了这么久。朕一感动,就将星辰石给他了。”
少帝提起朱批慢悠悠批阅奏章,继而道,“临走前,他见朕在钻研新政的手札,便顺嘴提点了朕两句,针砭时弊,犀利无比。朕年少气盛,心有不服,问他‘你又没做过皇帝,怎知朕的政令不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净瓶转身,消失在夜风花雨之中。”
如今四年已过,依照玄衣仙人之意完善的政令果真推行得十分顺利,浮光国也彻底站稳了中州王庭的脚跟。
少帝合拢奏折,望向窗外自语般道:“又是一年星雨时节,也不知道,那位仙人有没有寻回他的妻子。”
六欲仙都,饮露宫。
寝殿后的空地种了一片偌大的天河繁星,经过六七十年的打理生息,花株几乎已经遍布了整片崖台山涧。风一吹,银蓝的浅光氤氲在半透明的花瓣上,好似漫天繁星摇曳。
花丛中心乃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雕塑,雕的是仙都少主醉卧花间的绝美风姿。
一名新来的小狐貍侍婢端着茶盘走过,瞥见那道独自静立花丛中、抚摸雕塑鬓角出神的颀长身影,感慨道:“那位天人般俊俏的殷公子又来了啊。”
旁边年长的侍婢道:“殷公子是咱们仙都之主的恋人,痴情得很,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饮露宫看一看,有时候对着尊主的画像与玉身雕塑出神,一发呆就是一整夜。据说,一百六十年前的今日,是咱们尊主将殷公子捡回家的日子呢。”
“菱姐姐,你见过尊主吗?尊主是不是和画像上一样漂亮?”
“画像远绘不出尊主风华之万一,那可是名动逍遥境的大美人。就连殷公子亲手雕的这尊白玉塑像,也不及尊主本人耀眼。”
“天呀,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子?”
“将来你见到尊主就知道了,长得美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优点。她的明-慧与强大才是无人能及,是我们仙都女子的骄傲。”
小狐貍听得两眼冒光,用茶托挡住红扑扑的脸颊,艳羡道:“不知尊主何时归来……若我能近身伺候,一窥芳颜,那该有多好呀。”
风次第掀起花浪,天河繁星摇曳生姿。
玄色的衣摆如最浓重的墨色淌过花丛,月辉勾亮少年英挺漂亮的眉目。
殷无渡指间勾着紫金玉葫芦,倚着冰冷的白玉雕像半躺在花丛间,缓声一笑:“听,那群小狐貍,又在议论你了。”
他仰首豪饮了一口仙人泪,搭在膝头的玉白指节摩挲着银光柔软的琉璃集星瓶。
这七十年间,他走遍了九州各个角落。
晏琳琅曾经结下的善缘旧友得知他在收集星殒碎片,都自发来帮忙。
今日沧浪从水底捞出来两片,送到他手里;明日昆仑从角落里挖出来几颗,命鹤使衔去仙都;还有傀儡宗的小机关木偶,东海的妖仙,和灵澜四处游玩的梅初月,人间的帝王,宫家的商队……
许多、许多人在帮他打听星殒碎片的下落,或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便直接送来他手中。
众人拾薪火焰高,七十年过去,加上他四处搜罗的那些,一共找回了三千七百八十六枚碎片。
他不知道晏琳琅的意识究竟碎成了多少片,也不知道要集齐哪个数字才算是终结,只能锲而不舍地、日复一日地找下去,找下去……
“上个月宫家来了消息,说北境雪域或许有星殒碎片,我去找了,翻遍整片雪域也只找到一片。”
殷无渡低声呢喃,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与集星瓶中的点点荧光听,“对了,你很多年没有见过宫渚了吧?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凡仆——曾经的凡仆,她如今已是九州最大的商户赢家,仙、凡两界通吃。不过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九十岁了吧,曾孙都能满地跑了。我这次见她,她已经没办法拄拐站立,满头白发,皮肤都干瘪地皱在一块,但仍挂念着你的存在。哼,还算讲义气,当初你的心头血,没有白给。”
集星瓶安静地亮着,没有半点回应。
殷无渡又饮了一口酒,像是要将这些年的苦涩一并吞下,屈指敲着额角想了想,找到了新的话题。
“今年一共只找到三颗碎片,较之前少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快要拼凑齐全了,还是其他的碎片已经消失在了天地间。说实话,我有点慌,怕你等太久,怕你责备我不够努力。”
“然后,我又去了东海,没找到新的碎片,但是见到了那只傻鹏鸟。上次我和你说过的,柳云螭觉得养伤无聊,于是趁东海之主不备将妖魂抽-出,投胎去了人间,说要真真正正做一回凡人。那傻鸟就抱着她冬眠缩小的螭身到处找啊,找啊……找得脑子都不正常了。”
殷无渡轻笑了一声,指腹轻叩瓶身,“傻鸟说,我端着集星瓶的样子好像一个守着亡妻牌位的鳏夫。我说,‘不会说话可以把舌头割了下酒,你再废话,我就把你的姘头炖成蛇羹,佐酒糟鸟舌吃。’他生气了,和我打了一架,没打赢,跑了……呵,大概是去凡尘人境,找他老相好的转世去了吧。”
夜风拂过,花叶摩挲,似乎也在窃窃低笑。
“他还能找到自己的老相好,我捡了这么多年的星星,也没能……罢了,我承认我是有些嫉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