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厉害
医院里人满为患,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队伍曲里拐弯折了三折,排了半天才轮到我,被告知没有多余的床位,只能将就坐在走廊里临时增添的长椅上。
有位置坐哪无所谓,坐地上也不成问题,快给我扎上吧,脑袋要晕死了。
三个超大的药瓶放在我手边能碰到的位置,护士说如果有需求请摁铃。
市里私立医院什么时候高端大气上档次,走廊输液还配备呼叫铃,开始全方位服务于社会了?
然后她呸了一声,解释自己是说顺口了,歉意地对与我同行的陈揽朝说:“如果我没及时到来的话,麻烦您帮朋友换药。”
陈揽朝爽快应下了,坐在我旁边的位置拿出平板办公,时不时抬头看了一眼吊瓶剩余的药水。
要不说有些人认为没必要兜圈子、绕弯子,他来医院办事的意思就是简单的表面之意——坐在医院办自己的事。
也许本就是拿来哄我,那我更没理由去计较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待在这挺好的。
大厅里的人摩肩接踵,平铺成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呼吸一口气怕是要和别人交换一次菌群。
狗熊掰棒子,拿起这个丢了那个,要是感冒好了,又染上肠胃炎,全当是医院的赠礼,不白来。
我把这句话跟陈揽朝说,他先是配合地笑了笑,然后严肃地让我别乱说话,没病最好。
开玩笑嘛,乐呵乐呵得了。
以防万一,我硬是给陈揽朝戴了两层口罩,自己也加了新的一层,看他因说话而掀开的缝隙,我下意识伸手拽了两下,可不能害他感冒了。
医院的长椅又滑又硬,我闲的没事干只能闭眼睡觉,结果可想而知,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姿势,睡着睡着打出溜滑。
陈揽朝坐在我右边,偏偏我脖子落枕,往左动弹不得,于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歪着脖子往右偏。
幸好戴口罩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以这种姿势坐着,还龇牙咧嘴淌口水,虽然是因为口腔溃疡还没好,那我这辈子算是解释不清了。
没撑一会儿开始小鸡啄米,无奈头太沉了,大概是里面的浆糊全凝结成块,误以为还在高中教室犯困那几年,点着点着就能趴在课桌上。
失重的感觉太强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倾斜了一大半。
hello,不知道被多少人鞋底踩过的地板,我来了。
陈揽朝眼疾手快捞住我,动作很唯美潇洒,很有英雄救美的男子气概,要是我是个美人,早哭得梨花带雨,喊着这辈子非他不嫁。
唯独不能忽视的一点就是他手里拿的电容笔卡我肋骨了,生疼。
goodbye,漂亮的小地板,丧失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
“那什么,我鞋带突然开了。”
我疯狂找补丢失的脸面。
只要他稍微低头看一眼,就能发现我今天的鞋子根本没有鞋带,完全没有系的必要。
“是我多心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反应过来后紧绷着下巴才没笑出声,放开我坐回原位,“不过输液的手不方便,还是算了。”
瘦骨嶙峋的老人拄拐杖站在我正前方不远处,膝盖是弯的,腰背也是,形成犹如新月初生的轮廓。
他用手帕捂住嘴,然后愈咳愈烈,手帕染了红色。
一群人蜂拥而上,医院里顿时乱了套,好像一种带我前往梦境的讯号。
在我记忆里的东屋乌烟瘴气,散发着一股臭味和血腥味,臭味源头来自床榻上那个瘦弱的男人,地上堆积着布满血迹的棉被。
“这半年花的钱是我半辈子挣出来的三倍,害你们受苦了。”
三十多岁的男人瘦得皮包骨,比村口垂暮的老人还要沧桑,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
我小时候老爱穿不合身的大人衣物,现在他也穿着比他大好几圈的衣服。
“妈妈说会好的。”我想为他倒一杯水,岂料这个屋子的水壶早已空了,壶底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垢。
刚烧开的水就在隔壁的厨房,我握住空水杯,不知为何挪不动半步。
早上我妈会打开窗户通气,九点的阳光倾落,投射在床尾的影子呈现他往昔的风采。
我仿佛看到了他生病之前的样子,高大的身影是神话中的不周山,宽阔的肩膀是我最早登上的通天塔。
他眼睛浑浊,笑了一声后闭上眼,药瓶从无力的手中掉落,咕噜噜滚到我的脚边。
塑料瓶中的声音是那么空灵,已经不剩下几颗药丸了,我知道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至于眼角的泪是因为遗憾还是亏欠,我不知道。
我妈让我哭,我能感受到胸口传来堵塞的感觉,好似偷吃枣子被发现后吓得一口塞嘴里,结果枣子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明知道糟糕的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那么让他被病魔拖着,究竟是爱他还是害他,我猜测是家人盼望他能病愈的寄托。
他的病,再多钱也治不好,那是心病。
顶梁柱最怕成为家庭的负担,下定决心要走的人有一万种方法,我和我妈谁也拦不住。
她拧我的胳膊,随手拽断还插在插头上的充电器,折迭成两半,皮绳抡起时划破空气,“白眼狼,亲爹死了不知道哭吗?”
真庆幸旁边不是棍子。
我哭了谁去安慰她。
岁月拖垮了曾经漂亮温柔的女人,她一定是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疯癫了,我抱住她的肩膀,任由她在我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又打出几道火热的红痕。
“算了,哭不哭的吧,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