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殡仪馆兼职的第一个夜晚,尤雪珍就遇上明天预定的一出白事。
她和前半夜的人交接工作,被交代后半夜需要布置灵堂,并且要辅助其他仪容师帮忙化妆,主要是递递工具之类的杂事。虽然不需要真的接触到遗体,但直面是必不可少的。
遗体的家属环绕在堂内守夜,低低的啜泣声,安抚的对话声,从这头到那头的脚步声。
唯独灵堂中央是安静的。
另一个专业的仪容师正在着手替遗体上妆,尤雪珍呆在一边听候指令,不敢多看遗体一眼——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布鞋,戴帽,像只是睡觉忘记脱去了衣服。
空气里塞满了滂沱的情绪,尤雪珍不断递着化妆品,经手的感觉仿佛举着千斤的重物,很吃力。
整个过程下来,天快亮了。遗体整容完毕,仪容师嘱咐尤雪珍把东西收拾好。她点点头,逐个把那些用来处理遗体的器具和化妆品都清洁完毕再收纳进箱。
化妆刷、海绵、粉底、腮红、口红、眉笔……这些看上去和平常并无二致的化妆用品,她使用它们的时候,只当作变美的手段,出去游玩,和朋友聚会,参加一些重要的场合。它代表的是光鲜和亮丽。
但在这个夜晚,尤雪珍触碰着那些过于鲜艳的色号,心头震动。
它们粉饰在沉睡的皮肤上,底色是静默的,那些凝视这些化妆品堆积起来的面孔的人,眼里都会蓄满泪水。所有的美与丑都被粉碎,剩下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告别。
尤雪珍扣好箱子,又看了一眼已经非常得体的遗体,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恐惧。
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告别爷爷的那一天,他也这么躺在黑色的棺木中央,两边铺满花,爷爷脸部的皮肤竟和花朵别无二致,柔软,惨白,平静。平静到任她怎么声嘶力竭,毛孔都没有颤动半分。她记得自己伸手去捏爷爷的脚,被爸爸打掉手,凶她不要乱动,也不要再哭,爷爷会伤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缩回手,心想,爷爷身体那么硬,他怎么还会伤心呢?
他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人心软了,包括她。
或许这是件好事。
第二天爷爷被火化的时候,她不用爸爸呵斥,自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乱动,仅是透过玻璃,注视着爷爷那具已经完全发硬的尸体被慢慢吞没在焚化炉的尽头。
大火足够将任何坚硬的东西烧毁,她的眼泪很安静地滚落下来。
从那之后,她哭泣时的声带也被那把大火烧干净了,绝不会发出声响。因为爸爸说,听到她哭的人会伤心。
可是她心里知道,没有了,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
尤雪珍拎起化妆的箱子,走到休息室外的台阶边,膝盖痛到发酸。她席地坐下来,揉着腿,把头埋下去,一直到交接换班的人来。
她盯着尤雪珍的眼睛吓一跳,说:“小妹,你不会被吓哭了吧?”
尤雪珍揉揉眼眶,连忙说自己没事,非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跨出殡仪馆,一边掏出手机准备导航下山,但刚才来山上一边打着手电一边导航,手机掉电很快,用了三年的手机过了一晚已经自动关机,而她忘了带充电宝出门。()
冬天的夜晚天亮得很慢,天色循序渐进,很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片白光,中间地带是晨昏交界的夜色,头顶则依旧漆黑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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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这一点天光让下山的路看上去没有上山时那么可怕,可也正因为那一点遥远的天光,近在咫尺的路灯知道到了自动熄灯的时间,统统关灭。
尤雪珍吐出口气,振作精神沿着灭灯的山道往下走。
冬日的黎明好寂静啊,连稀疏的虫鸣都听不见。
她哼着细声的歌,一股脑地往下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竟然在转弯的树影里看到一个光点。
直到那个树影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尤雪珍慢下脚步,惊讶地愣在原地,看向光点的光源——那是手机的手电光。
而举着手机的人,正一步步地从下至上,走到她面前。
尤雪珍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会过来?”
他回答:“看看你快下班了,可天还黑着。”
“……都说了我没有怕。”
他忽然又往前走一步,用一种近乎要亲她的姿势俯下身。
尤雪珍在这一刹那吓得浑身僵硬,身体条件反射地微微后仰,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放大的面孔。
他堪堪在距离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下。
孟仕龙靠近只是为了看清她的表情,验证那肿起来的眼睛不是他的错觉。
他向后退开,眉头皱起:“你哭过了?”
尤雪珍继续嘴硬:“没有啊?”
“……”他没有被糊弄,追问,“真的吓哭了?”
“……这么看不起我?”
“所以确实是哭了。”
尤雪珍扁扁嘴,甩下他先一步往前走,含糊道:“好像是吧。”
“发生什么了?被欺负了吗?”
“没有……”
看尤雪珍一副的确不想开口的模样,孟仕龙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
山路又寂静下来,走出一小段路,尤雪珍又主动开口:“我问你,你昨晚到底从几楼走下来的?”
“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