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広植长叹一声,走过去,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机。
“我代妈妈向你道歉。”他对进门之后,始终冷淡的女儿说,“她……压力大,要为国庆献礼,绣制一幅作品,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废寝忘食。再说,她也五十多岁了……”
受更年期综合征影响,脾气较之以往,更为暴躁。在外还好,在家便格外无法控制,连他都动辄得咎。
有痕点点头,表示理解。
“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有痕言简意赅。
见女儿不搭话,陆広植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安女士洗漱完毕,返回客堂间,见两父女相顾无言,火气“噌”一下又冒上来,“陆有痕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和你爸?!有事叫你回家,你推三阻四。好!你工作忙,脱不开身!我们作父母的,理解!可要不是凌珑发链接给我看,我还不晓得!你哪里是忙得没时间回家?”
凌珑?链接?有痕蹙眉,这里又有凌珑什么事?
安女士又想抓过丈夫捡起来的手机往女儿脸上扔,被陆広植眼疾手快地摁住,“有话说话,别发脾气。”
“你自己问她!”安女士坐在八仙桌旁,生闷气。
“昨天妈妈等了你一天,晚上凌珑在社交圈发了一条有关你的动态,说你是‘令她倍感骄傲的师姐’,被妈妈看到。”陆広植拿起手机,调出社交圈,展示凌珑发的几张照片。
有痕瞥一眼手机屏幕,略有些惊讶。
屏幕上是摄影师奈吉尔在公司附近滨江步道上为她和吴先生拍的照片。
照片在手机屏幕上显示比相机显示屏上来得更柔和细腻。
银发似雪的吴静殊娇小清癯,藕荷色斜襟半袖宽松丝麻上衣,秋香色过膝铅笔裙,杏色软底羊皮芭蕾舞鞋,臂弯里勾着的孔雀蓝缎面绣花链条包为优雅的老太太平添一抹亮色,一旁的有痕被反衬得高挑纤瘦,黑发低低扎在脑后,珠灰真丝衬衫、黑色吸烟裤,黑色小牛皮半口鞋,手腕上挂着一只老花手包,低调内敛又不失专业气质,一簇光影落在有痕眼角的红色胎记上,像光与影印就的纹身,丝毫不影响她面容沉静的美,一老一少相视而笑,气氛温馨美好。
照片有远有近,也确实如奈吉尔所言,拍出乔治·贝劳德的油画的质感。
“有什么不对?”有痕不解。
中午同吴先生在外吃饭,被拍了而已。
有什么不对?!安女士拍案而起,“你有时间和外人扮祖孙,拍照上热搜,没时间回家来看望父母、祖父母?!”
安女士从丈夫手里抢回手机,打开徒弟发给她的链接,读出声来:
“……在北外滩滨江步道拍到这对祖孙!”安女士的手上下甩动,“祖孙?你放着正经的祖母不去探望,倒有时间和别人演祖孙情深?!要不是凌珑发给我看,我都不晓得自己女儿在外头又认了个祖母!”
有痕动了动嘴唇,想解释自己已经计划好,同老友吃过饭,下午来探望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可安女士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忽然双手覆面,啜泣起来。
陆広植大惊失色。
妻子要强,再苦再累都咬牙坚持。有痕三岁时,她还曾怀过一个孩子,但为了浦绣事业,她忍痛放弃了腹中已经两个月大的胎儿,只休息了三十天就重回岗位。做出那么艰难痛苦的决定,她都没流过一滴眼泪,此刻她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有痕有片刻无措。
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泣。
哪怕她未按照母亲心愿报考纺织工程专业,母女俩激烈争吵,到最后母亲也只是冷淡地说,“你走罢,我不想看见你。”
有痕的心倏忽一恸。
母亲半垂的头顶,哪怕仔细染过,也能看见白发的痕迹。
有痕轻喟,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别哭了。”
安女士顿了一顿,反而放声痛哭。
有痕僵立当场。
陆広植忙不迭取了餐巾纸一张张抽出来给妻子擦眼泪。
“……人家母女俩,亲亲热热手挽手逛街、购物……我女儿见到我,像老鼠见猫,恨不得绕道而行……”安女士抽噎控诉,“你知道我看到你和别人拍照片,亲密无间像一家人,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她昨晚彻夜无眠,遍寻回忆,也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一张和女儿相视而笑的合影。
每一帧母女相处的画面里,她们都板着脸,哪怕极力做出微笑表情,也僵硬虚假。
因为您的一言一行,都在把我推得更远,有痕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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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伤心松魂酒(中)
“好啦、好啦!年纪一大把的人了,哭哭啼啼的,过后又要说女儿看你笑话。”陆広植几乎要抽光一包餐巾纸,不得不揽住妻子肩膀劝慰,“你看,你一叫,呦呦不是就回来了么?”
又抬头使眼色给女儿,示意她说两句好话,服个软。
有痕叹息,接过父亲手里所剩无几的餐巾纸,抽出一张来,轻轻吸印母亲脸上的眼泪,“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
得丈夫女儿一左一右安抚,女儿又服了软,安女士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仍忍不住迭声指责,“……和我同一个师傅,与我相熟的小赵,女儿留学回来,到家里开的公司入职,从基层做起,大大方方陪姆妈来参加聚会,说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愿意同她一起留在公司奋斗的人做老公,伊拉妈妈问我:安安,你女儿怎么不来?也不见她到你工作室帮忙?”
安女士为刺绣十指不沾阳春水保养得白净柔皙的手往女儿脸上一指,“我怎么回答?!说我女儿天生一根反骨,同我吵得摔门而去,宁可在外打工挣学费,也不愿意读纺织专业好回来帮我经营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