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看着他,橙色夕阳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中起起伏伏。他不由想起塞纳河上的落日,那么安静,那么美,还有那古老的圣母院的钟声……在那里他们或许真的可以远离政治纷争……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就要点头答应孟韦了。
然而他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以及他的老师临别前的那番话:“只可惜,我们的生命属于这个国家,而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家。”
从投身军统的那天开始,他的生命,他的命运就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有组织,有上下线,还有背后许许多多的不知名的同志。
明台心里刚刚点燃的火种悄悄熄灭了。在方孟韦祈盼的目光中,他只能轻轻的摇头。“对不起。”
☆、
方家。
方步亭的书房里空气紧张得一触即燃。方步亭正坐在太师椅上,方孟韦垂手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必是不会听父亲的话。方行长注视着自己素来乖巧的小儿子,尽力平缓情绪。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听自己的话了?他想不起来。身上的担子太重,分给这个乖巧的儿子的关注也就少了。
“方副局长。”方步亭忽然开口。孟韦还是垂眉低目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我的儿子长出息了!我该高兴啊!”方步亭冷笑,“手都伸到军统去了,那个明诚是你应该接触的?我倒不知道,明台是个什么人,能得方副局长的青眼,劳您大驾去为他保驾护航!”
方孟韦还是低着头不吭声。那天明台拒绝他之后,他就试着通过关系找上明台的哥哥。没想到父亲才是真的耳目通灵,还没等他联络上明诚,这些小动作就都被父亲发现了。
他不言不语的倔样把方步亭气得够呛!刚平缓少许的情绪眼看又要炸了。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想要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方步亭的手势制止了。“你大哥刚刚被放出来,你就为了一个共、产、党到处奔走,好呀,干得好!”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反驳:“父亲!明台他不是……”
“不是什么!”方步亭大声打断他,跟着整个人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他不是什么?共、产、党吗?那你去问问曾可达,你们的新局长,南京军事法庭是以什么名义把他押走的!”
方孟韦不可置信的看向父亲:“您说什么?南京……”他话说到一半,人就已经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孟韦!回来!”谢培东急忙追了过去,才追到门口,就被方步亭叫住:“别叫他!让他去!”
“内兄,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还是我去把孟韦追回来再说其他!”谢培东急道。
方步亭望着孟韦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回来吧,培东,别拦他,你也拦不住他。”说完,刚才与孟韦说话时的怒火不知怎的变成了深深的无力,他整个人陷在靠椅里,声音苍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培东,你说,我们方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先是崔中石,现在又来了个明台!□□已经拐走了我的一个儿子,难道连剩下的这个也要拐走吗?”话到此,方步亭望着谢培东,眼底一片凄凉。
谢培东缓缓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拍着他搁在扶手上的手。“内兄,孟韦不会的。几个孩子,就属他最听话。他舍不下你。”
方步亭怅然,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却仿佛连摇头的力气也失掉了。
方孟韦驱车冲到机场时,飞机已经飞到半空,他拔了车钥匙,急冲冲的朝飞机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而后在跑道上停了下来。他仰着头,看着飞机在视线里越变越小,最终化作一个点消失不见,心里仿佛空了一片。
回不来了。有声音在耳边说。梅长苏也好,明台也好,都回不来了
他总是在失去,直到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最终,方孟韦也没有如之前计划那样从香港转机到巴黎,而是带着崔婶和她的两个孩子在香港常住。
他是萧景琰,也是方孟韦,“责任”两字于他大于一切。当年他不能抛下金陵随梅长苏一道出征,如今他也不可能扔下父亲和哥哥以及崔叔的遗孀幼子不顾。如果要说有什么安慰,那就是在临行前,得到了明台无罪释放的消息。
方孟韦踏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上飞机前,他默默的向着南京的方向道了一声:珍重。
从此山高路远,再难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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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韦走了,明台留在新中国。他几经辗转又回到了上海,他自幼成长的地方,他们兄弟三人也终于可以脱去层层伪装,以最真实的面目行走在阳光下。
一切似乎都非常美满。除了那个人……
明台午夜梦回,常常会想起跪在他膝边恳求他的方孟韦。那双含泪的眼睛简直能望到人心底里去。有时候他恍惚间又会觉得似乎还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眼睛,似乎不是孟韦,却又非常相似。
明台能感觉到,孟韦对他的好,是那种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好。只是他终究辜负了。
平静的日子终归是短暂的,1955年,明台被捕,在监狱里关了数月后被遣置到了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这是他第二次到湖南,上一次来还是十五六年前,被王天风“劫持”到军统培训班。
只不过,上一次他学习搏斗射击骑马发报,这一次却是挑粪养猪种田打井。中间隔了十几年的时光,他早已不是当时身强体壮的少年人,繁重的劳动加之物资的极度匮乏,早年在76号留下的伤病渐渐都显了出来。来劳改农场不到一年,明台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