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颠簸了一天,傍晚时分,总算到了这个名叫栗园的小村落。这处村落仅只四十来户人家,都姓栗,老夫妇俩的亲嫂也姓栗,这是她本家。江家当年之所以会往降山走,就是因为她本家在此处,报与官府时,迁来的缘由说的也是投亲。江家初来之时,亏得有这处小村落脚,靠着亲朋接济,熬过了最难的一段时光,后来江家家长靠着自家识药看诊的本事,渐渐在这一带做出了名气,有了一些余钱,但要到县邑开生药铺子,这点余钱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他们自个儿才知道,家里是如何一夜发富——江家家长某次出外诊回来,月黑风高之时救了一位伤了腿的老丈,背回家中养了个把月,养好了伤,老丈家里来人把他接走,走前千恩万谢,还留下二十来个马蹄金作谢仪。江家家长惊坏了,万不敢收,老丈只说金子来路干净,让他放心收下,上县邑开个生药铺子,往后营生就不必愁了。之后江家果然在县邑开起了一个门脸儿挺大的生药铺子,也果然不再为生计发愁,只不过江家家长在铺子开起来之后不久就病故了,那时江世昌不过五岁,这铺子能够支撑下去且还有生发,全仗江栗氏勉力支撑。铺子生意有起色时,她又在降山周边几个县邑都置下田产,且雇了人专门打理,栗园这处不算大,但胜在“全”:有田庄,有屋舍,也有做杂事的人手,且乡党之间,说话方便,她那入了魔怔的痴儿子若是还未断念,想要跟到这处来,自会有人告知她。
在江栗氏看来,将你们三人送到此处安置,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当把麻烦提前裹起来养着吧。
寄人篱下,面色总是会看的,老夫妇俩许是明白自家已经成了那个“麻烦”,这还不算,还要带一个更大的“麻烦”过来,给清净了许久的江栗氏惹麻烦。这么一想,他们面有愧色,便就小心翼翼地道谢,慌得江栗氏连连讨饶,口说都是一家人,何以如此见外?又说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到初八日,世昌结亲,新人进门,还要请叔婶回去喝杯喜酒,让新人给叔婶磕头。初一送你们出门,初八就把一应礼节过完,迎新妇入门了,这还不叫快刀斩乱麻么。
当时三个老的在说话,你觉得自家一个外人,不好在旁听着,就帮着安置车上行李。江栗氏见你进了场院,估摸着你听不见他们说话了,才流着泪朝老夫妇俩拜下,遮遮掩掩地道出那桩不成体统的事体,复又问他俩:都是做人爹娘的,换做二位,能放着不管么?老夫妇俩让她这大礼唬了一大跳,慌忙扶起她,心内百味交陈,不知该从何劝解。老妪陪她默默掉泪,犹豫半晌,口内勉强劝道:世昌是个好孩子,多得人意呢……嫂子勿要烦愁,想来他只是年岁大了,通了人事,待新妇进门,两厢绸缪,也就好了。江栗氏捉住她手,犹如捉住一段浮木,紧紧的,且说且哭:若真是这般就好了,只怕他这毛病是胎里带来的,看定一个,念念不忘,连天伦也不要了!老翁长叹一气,压低了嗓门说道:罢了,这事算是我们惹出来的,只要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还活一日,便就看定他一日,决不许他上门往来!说到此处,他一蹙眉,又添了一句:这样事体,还是讲究有来有往的,依我看,柳桥这孩子并无那样心思,单板拍不响,独弦不成调,任世昌怎样,只要他不应,也就成不得事。此事嫂子不必过虑,免得伤身。江栗氏定神收泪,应道:叔婶说的是,那这边一应事体,便就有劳了。因初八日要迎新人进门,时日着紧,明日便要走回程,还望叔婶体恤包涵,待初六日再来迎二位回去喝世昌的喜酒。说到此处,他们见你出来,便都停嘴不谈,三人慢慢迎上去,和你一同走进场院。
年还没过完,江世昌的亲事便就尘埃落定,新妇果然貌美如花,性情温顺,与他站在一处,正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璧人。那颗埋在心底的暗炭终于死火,沉闷稳重的江世昌自此成人,料理生意,看顾亲眷,日子平淡,午夜梦回之时,他偶尔会梦见你,那颗暗炭的余烬仍然炙烤着他,随之而来的那种渴切,在梦里也不曾饶过他,可那又如何呢?你们终究有缘无分。
与你缘分深缠的那两个人,要一年多之后才会来到你面前。
胭脂
在栗园小村的头一年,可说是你短短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光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得是多么好呢。庄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壮实,你这医者常常无事可忙,闲不下来时,你便跟随老夫妇俩做农事,先是下田插秧,后又在场院旁边辟出一片地,种时令菜蔬。那个夏天,你们得了好多自家种的菜吃,吃不完了,就拿去给隔邻人家吃,一个小村落内,你种得了送我,我种得了送你,相互往来,其乐融融。
光阴迅疾,转眼又是秋日,你照例要上山采些药草,以供冬令医治家常病症使用。就在这秋日里阳光正好的一天,你捡到了胭脂。胭脂是条小白蛇,小小一团,白得可爱,只在额头那儿留了一点红。当时它就蜷在一张蒲草叶子下边,你伸手要摘,拨开一看,恰恰与它狭路相逢,吓你一大跳!紧缩回手,你以为它要张嘴咬你,没曾想它被扰了也不动,还这么蜷着。你细看一眼,原来它七寸之上有一道伤,若是再深一些,小命便要没了。
蛇,你还是怕的。虽则想要把它带回去疗伤,但又怕它口中尖牙。与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你脱下外衫,兜头将它扑住,小心放进背篓中,把它背回了家。初次上药时,你与它打商量:这药粉撒上去疼得紧,你需忍住,不要张口咬我呀。小东西挺乖,似是知道你不会害它,果然忍住不动。连上几次药,将养了小俩月,伤处已愈合,它也大了一大圈,拿来盛它的背篓已经装不下了。你有些奇怪它为何会长得如此之快,明明喂的只是寻常蛇类会猎捕的田鼠、青蛙,且你只喂了两次,它伤势稍微好些,便会自己游去觅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