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甩开它手,沉着脸绕过它去。
哟呵!你牛气啥呢?我便是你,你便是我,若不是你动了邪心思,怎会有我?天道如何会养出隔邻那个“千年大劫”?
但生的心魔与他截然不同,从样貌到脾性,天差地别。
我说,天道当真促狭,怎的养出这么一号人物配你?若是女娘便罢了,偏生是个男子!啧啧!好看倒是好看了,不至于下不去嘴……
但生一把叉起它,往虚空深处狠摔!
摔倒是没摔着,不过唬一大跳,那心魔从芝兰玉树的美男子变回了三寸长的小豆丁,又被但生下了禁制,一时半会儿变不回原来那张让它得意的皮相了。
啐!狠心贼!看你能扮好人到几时!活该你挨这千年情劫!杀千刀的!挨不过,痛死你!
但生冷眉冷眼,冷冷盯它,它倒不怕,还要聒噪:呸!假道学!谁家渡情劫不走风月的?!只你定力十足是吧?瞧你馋的那样儿!
心魔与本身相连,本身心念一动,心魔那儿瞬时感应。心魔作为本身映照,有点儿什么动静,本身这边也是即刻了然。正是谁也瞒不过谁。
它说他馋,大约是真的。心魔虽则性情浪谑,却从不打诳语。这馋从天道降下劫数那天便已开始,在他自身尚不肯认的时候,已然生发壮大,无从扼止。所谓千年大劫,九天上下,不论神魔,非经此劫不能大成。劫数何时到来,无从知晓,只知天道循环,劫数应天而生,天生天杀,谁也逃不过。如此说来,但生馋你是应当的,你这劫数,每一处都生在了他的疼痒上,若非如此,怎能叫“劫”。对着你,他心里一头抵忤,一头又不舍。抵忤是因为你超脱了他千万年来掌控的所有物事,与他惯于将万事万物紧紧攥在手心的脾性相悖,让他警觉提防;不舍是因为他自知心中所爱便是如你这般,温柔简默,如水化生。千万年间,世事往还,他在幽冥地底统御万魔时,不是没有描想过渴念之人,但都止于一闪念,闪念生灭,如同昙花开落,都只在一瞬。当年与他同时出世的神或魔,大多都已历经此劫,只他还如止水一般毫无动静,诸天不免纳罕——难不成他是天数之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可惜啊,天道终究没饶过他,姗姗来迟的千年大劫,到底还是要来。这凭空生发出的“劫数”,眉梢眼角,一颦一笑,全照着他喜好来,生是让他“在劫难逃”。
这样反复且矛盾的心思,被那心魔踩了“痛脚”,但生恼得很,只不过没奈何,他也杀不掉它,顶多能把它打走,或是将它封禁个一时半时的,眼不见心不烦。
才挨了一顿摔,那心魔还要奶声奶气地口出恶言,节藕似的短短手臂指天划地:老子引颈盼着瞧你那“千年大劫”一眼,脖子都盼长了,这才从地底出来,还做了两趟好事,未料你个杀千刀的不给好脸也就罢了,还出手揍人的?!呸!走着瞧!你要还不把他吃进肚,总有你悔的那天!别总以为天上地底唯你独尊!别总以为只要你在,便没有旁的东西敢沾惹他!你馋,别的东西就不馋了么?!“情劫”可都是“香饵”,天上地下,蠢物何止千万,总有那不知死的要来吃他一口!几日前发生的那一件事,你不知道?!当时我若不出手,那条蛇未必就不出手!她出了手,你那劫数便要被她拖回窝去,这时说不定崽儿都下了几窝了!
但生一掌将它拍飞。它摔了个七荤八素,还要挣扎起来骂他:你当我想浪费吐沫呀?!还不是怕你散灭,带累了我!这花花世界我还没看够呢,才不要随你一同死球!
它边骂边跳脚,越骂越来气——榆木疙瘩不开窍!你要真想护住他,就得顺着天道来,该走风月时走风月,着紧将他吃干抹净!你不吃,让别的劳什子吃去,你这劫渡不过去,还是死球!再不行,还有最后一招,一刀把他杀了,各自干净,顶多打回地底,从头来过!
心魔说的,但生不是没有想过,劫数初成之时,你还是个婴孩,那时动手将一切抹去,似乎还来得及,天道要罚,那便让它罚去吧。可后来他知道了,事情远没有设想中这样简单。情劫出世是天道定数,反了定数,后边一样还要有定数,杀多少,来多少。越杀,历劫的时日越长,受的苦处越多。如此,还要杀么?
他定意不杀,留你到现如今。这些年来,他在幽冥地底偶尔透过设在人间的镜鉴看你一眼,时日长了,极偶然地,他对你,会有颇为微妙且不能言说的疼怜。那情愫就如同严冬里蛰伏待春日的藤一般,一点点伸出它稚弱的芽儿,慢慢将他裹住。任何从外边扎进心里的物事,都是会让人疼的。且疼且痒,才是劫。你哪里知道他的疼痒已经系在了自己身上呢?你们隔着天渊,你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一面。
怎么?你舍不得啊?舍不得就下手哇!你以为你手底下的人跟你都是一条心么?就没有当面奉承背后插刀的?
心魔张牙舞爪,且骂且躲:我看你身边那个老东西就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劲儿地拦着,不让你与你那劫数走风月,说是为你好,屁的为你好!也不想想,似你这样的万年寡汉,好不容易得天道“赏”一次情劫,那是容易的么?!
但生这回真怒了,一拳将它擂倒,扔死狗一般扔回地底,又把地底封牢了,不让它出来。
心魔心性激越,爱发牢骚,还爱走偏锋,但它所言,句句是真。
你这天劫已然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香味儿散出去,馋你的可不止是“人”,但生跟进跟出地跟着你,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当中的绝险之处。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长久之计,是心魔说的,将你“吃”落肚去。那他为何不动?若真要与你走风月,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你还能抗得过他么?他不动,大约是因为见过太多历劫殒身的前例。情劫难渡,谁人不知?千万年以来,也只有那么一位渡过去的。多少神魔堕入当中,为那“情劫”痴狂,肝肠寸断,甘愿修为尽废,殒命保他或她。情丝断后,堕入魔道的不知凡几,未堕魔道的,比如那仅有的一位渡过去的,也是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他向来骄傲,绝不愿让自己堕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可大劫将至,余日无多,该拿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并无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