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你回到贡院旧街家中已是戌时末尾,胭脂在前厅等你,心中诸般忐忑无从言说。她盼你回又怕你回,最怕见到一个被欺凌过后的你。那样一来,她会为无法护得你周全而自责自轻,黯然神伤。
你知她心性,故而在进门之前先将那同心结扯下,弃入沟渠,又收拾出一副太平面孔,这才进屋对着她。她那边也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你们各自演着太平,绝口不提那个人。
胭脂想:能忍住焚身之欲将你囫囵放回,这人不简单。换句话说,就是难对付。他的弱点与关窍她全无把握,因而不知该如何为你挡掉这突然而至的疾风暴雨。其实也曾想过去寻那容貌身条与你差不多的人送去顶替,然而今日夜宴之上,见他非压着你喝他杯中残酒的做派,就知他不会寻替代,亦不会受替代。他是非卿不可。
你不敢告诉胭脂他让你好好思量的事,只说让她慢慢把妓寨关了,届时你们可归返乡下避世而居。若是愁生计时,你便如你父一般,去寻几个待开蒙的村童授学,也可趁得几个糊口钱。不是物欲太重的,应当也可以过活了。
胭脂听完,立时便推知他与你说了些什么,左不过是说她妓寨生意与那学党有些首尾,并藉此来胁你。这个不必他说,她早就有了急流勇退的心,不过是牵连甚广,不好骤然下决断罢了。现下正是离舍的好时机,她应你道:你不必忧心,这些产业打发起来也需费些时日,长不过仨月,短不过十来天,面上这些,尽可收拾干净。
得她准信,你又想到你父。
你父在冶城道院住下,三山书社这边倒是不常来了,但若是真有心要做“瓜蔓抄”,他也难脱干系。且不说你父,你娘那头,道院给她特调出一味饮剂,吃过几次,她那月子里落下的毛病便好了大半,只是这药不能断,一断就要复发,如此说来,你娘也离不得那道院。那道院是谁捐资建起,你们心知肚明。他已将樊篱四面竖起,放你回来又如何,他压根不怕你跑脱,因你不论如何跑不脱。
他说让你回来想清楚,并未说多长时日内要你想清楚,如此,你便想到了“拖”字诀。你一边拖着,一边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地等着,你心知他终有耐性用尽的一天,那么,在这天到来之前,且容你将这件心事避过不想吧。
三山书社你还是要去的,一来帮忙校对考题可得些许薄资做报酬,二来也可借此机会看看名家猜的考题,自家先演练一番。只是这段时日你总是心不在焉,再也看不进那考题了。他虽从不曾催促过你,但自有一股迫劲压在你心上。比如你父母给你隔三差五地给你送的信,有时是口信,有时是短书,话里话外、字里行间都在夸赞冶城道院如何妥帖,如何用心,最要紧的是还不肯收盘费,若是问起,只说盘费已有人出了,听说那出资的人,颇想约你见上一面,两人交个朋友,只是你不愿。他们便劝你过来一见,还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都不算,他还给你送花。自九月初八日夜后,日日都送。九九重阳那日,你在三山书社替你父校稿,忽然过来一人,说是替家主给你送一枝花,花是青莲,莲蕊内夹着一张小笺,上边好端整几个字:日日思卿,思恋入骨,颇为难耐。你手一抖,书稿散落一地。这花与小笺都不好收,你跟送花的人说他送错了,请他带回去。送花人说这如何能错,送的就是你柳相公!你默然无语,不肯接那花与笺,送花人又说,家主说了,若是柳相公不肯收时,便拿回去,他亲自送来。你心一缩,踌躇多时,终于接下那花与笺。
今日送,明日送,日日送,送了一个多月,花堆成了一座小山,书社的僚友打趣你:行之啊,这花颇耐放,头一朵花到了现如今还不曾败,若是不想留时,可叫来街面上卖花小贩,将这一大捧卖出去,趁得几文酒钱请大家喝上一杯,岂不实惠?你让他说得羞红了脸,当日便将花抱走,不知偷偷埋在了何处。自你埋花之后,他有好长一段时日不再送来,你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谁知又没有。他那股迫劲一直隐而不发,像是看你要如何应对。
求他
你看似安稳地过了十来日。再次感受到他那股迫劲,是昨日一件小事。
昨日清早,你如常至三山书社校稿,忙了半天,到了日午,僚友们各自寻了搭子去食午饭,也有邀你同去的,你推说自家没胃口,就不去扫兴了。
你是真没胃口,大约心底存事的人,都会带累胃口。休说是胃口,这段时日,你连自家的饥饱寒温都不大上心了,既是不饿,那便接着校稿,边校稿边走神,翻书时一不小心被那硬纸片划破了食指。你蹙眉甩手,那伤口不深,血却依然流得痛快,为着快些把血止住,你将食指含进了嘴里。正在此时,你猛然觉察有人在看你。那人就在三山书社不远处的河房内,隐于暗处,倚槛窥帘,虽不至于明目张胆,却也是有意不瞒着你的。你看不见,但你知道他是谁。你把伤了的手指从嘴里放出来,两只手不安地背到了身后。你从窗前躲开,可不论你如何躲,那视线总有办法跟定你。
这时又有送外食的小二寻上门来,说是对面河房一位贵人让给你送一屉笼蟹粉汤包。你说这汤包贵重,且自家也无甚胃口,还是别浪费贵人心意了。小二不与你多言,只一个劲地催促你赶紧将汤包收下,他好回去交差。你不得已接下,见那屉笼之上赫然夹着一张小笺,笺纸是罕见的青莲底色,那笔迹与你们在出逃路上收到的信一致,均是出自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