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我家相好的,想要与我长长久久,生生世世不分离,才去佛前求缘的么?
……嗯。
莫要骗我。若敢骗我,被我揭破时,我便造一座如那报恩寺塔一般高的塔将你锁进去,关在塔顶,整座塔用铁丝密密匝匝围住,除了透风口,你再也看不到外边一丝风景。我要将你锁到死为止。你死在前,我便将你用药泡起来,我死在前,我便安排人将你药死。我们迭股交缠,埋入地底。我说到做到。
我不骗你。
他信了你一次,随你一同爬上那立于绝壁之上、年湮代远的石窟,去给那尊弥勒造像烧一炷香。
这残破的石窟内,刻着众生驳杂的心愿。有求升官发财的,有求阖家安康的,有求去远路谋生一路顺遂的,千百年之后,那许愿之人早已在时光中湮没无声,只剩这些石刻造像还在寂寞地喧哗着。
弥勒脚下放着两个小小的供养人像,虽然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面目,但仍能看出是一对夫妻,刻在造像旁的心愿也颇为直白真挚:愿我俩生生世世得为夫妻,黄泉碧落,不要分离。
你朝弥勒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心中轻轻呼唤胭脂:胭脂,你来带我走吧,再不来,进了京城,我便要被他关入深院中,再没有解脱的机会了……求求你,快些来吧……
烧一炷香的功夫多么短呢,不待你自身立起,他便已一把将你搀起,又将你挟往车上,说是路途遥远,需着紧些赶路。
与前生一般,今世也是变起突然。当时一道刺目的光从对山照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你正在抬手捂眼的当口,一股巨力从旁袭来,一下将你撞下山崖……
那山崖高耸,深不见底,你坠下去时,先是感到一阵锐痛,有人往你心口喂了一刀,好快的一刀,那刀穿胸而过,将你扎穿。你咳出一口血,那血被一对柔软的唇接住,你的泪潸然而下——胭脂,你终于还是来了。
你用仅剩的力气环住她,她紧紧抱着你,你们一同往那深不见底的崖底坠落。
她说:别怕啊柳桥,我来带你走了。
刀上淬了剧毒,又是一刀穿心,她还喂你吃下了断肠毒药。是怕你不死。
将要坠地之时,她将自己垫在你身下。直到死,她都怕你摔痛。
但生追过来时,你还未死透,还在细细地抽搐,他将你从她身上扯离,死死压入怀中,想要把你一点点凉下去的身体捂暖。
你眸中的光渐渐散去,带着解脱的欣快。
不要……告诉……我爹娘。
这一世的终了,你留给他的仅有这七字。
那一瞬,天道将这声色世界收了回去,收成一粒微尘,而后叹息一声,对那一夜白头的魔物说道:但生,你这世情劫又没渡过去。
那魔物不应,半晌,他才哑声开言:我不该信他的。
天道问他:那你为何又要让他去烧那炷香?你就是自信太过了,上一世如此,这一世还是这般,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反问天道:你为何不肯把他给我?
天道被他气得笑出了声:但生,你渡的是情劫!我如何能将劫数直接送与你?!
那魔物抬头盯住他,通红的双目一瞬不瞬:我情愿堕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留在地底,为你看住那道裂隙。把他给我吧!
天道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说:算我求你了!
天道攒眉道:我若是不应呢?
他冷笑一声:那我便立时投身进那道裂隙,将它炸个稀烂,让天地六界从此不得安宁!
天道长出一口气,低头不语。许久之后,他试着劝那魔物:但生,你总得从情劫当中学会些什么,比如成全,比如开解,又比如放手……
那魔物打断他:你知我从来学不会。只要是魔物,就永远学不会你们那套成全、开解和放手。对我要的,我必不惜一切将他攥在手中!若要我放手,我情愿永远渡不过情劫,就这么烂在情波孽海中,再不要上来!
试问要如何说动一个入了“我执”的魔物?
他也不听谁说,就这么拂袖而去了。
天道看他渐行渐远,最后只看见一点白,是白发。那白发如静夜里的深雪一般,披了那魔物满身。
两百多年后,你再度转生在一片野莲海边,你娘是人家小妾,你是庶出的孩儿,前头有好些个兄姐,你与你父一年只能见上有数的几面。你娘病弱,常常挨人欺负,当年你年岁尚且还小,还有娘亲照护,日子过得虽不算太好,但偶尔也有甜甜的时刻。每年清明节上,你娘带你回乡扫墓踏青,路上她总会偷偷拿出几颗糖来喂你。那饴糖是乡野间最廉价的吃食,甜甜的滋味却一点也不廉价呢。你被那糖甜得眯起了眼,真是太甜太美好了。
你六岁那年的清明,你娘带你回乡扫墓的路上,那骡车忽然坏了,你们停在半路,你见路旁飞过一只硕大的蝴蝶,那蝴蝶是青莲色的,你从未见过,一下就被引了过去。
柳桥。
有人叫你。
你回头看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就又追着那蝴蝶去了。
柳桥。
又有人叫你。
你再回头,没看见人,却看见树下放了一包饴糖。你捡起来反复看过,不知是谁落下的糖,拿过去问你娘,你娘说许是树精给你的,要你去向那树道谢。你一路小跑过去,仰头望着树顶,小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打开纸包,捡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太甜了,甜得你笑了出来。
又是一笑春生。
但生在树顶看着小小的你,骤然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