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去而复来的出逃,终于还是以失败告终。你们于九月初六日夜归返贡院旧街的家中,沉默与压抑如影随形,摧折人心。
夜深时,你难以入眠,因怕扰醒胭脂,于是侧躺着不动,静静熬光阴。胭脂一样无眠,她看你侧躺的背影,几次想开口劝你放下一切随她去,但又说不出口。那舒公子不过短短数十日便已将你摸透,现下在他手上扣着的,是你身上最软的一根软肋。如今你们还有赢面么?除非他忽然想通了,发慈悲饶过你们,如若不然,赴这九月初八日的约,就等于将你送入虎口。
胭脂心里清楚,派谁上门当说客都说不动这位入了“我执”的舒公子,除非让他得手,得手之后过段时日觉得无甚兴味了,他自己丢开手。你和胭脂想的一样,只不过你们都没想到,他对你的兴味居然会如此浓厚且持久,浓厚到了须臾不离的地步,持久到了直至你故去那天他都不曾丢开手。
你不想去赴约,甚至暗暗期盼老天忽然降下一场大病,让你病得起不来床,如此便可堂而皇之地将这约推掉。然而仅只一夜,还不及让你发那样大的病,顶多让你得个因风餐露宿、饮食不周带出来的外感风邪。于是,这个约,你还得硬着头皮去赴。
这赏菊之约,定在了九月初八日的酉牌初刻,那时天色将黑未黑,须臾薄暮,整个金陵城到了一天当中最是柔靡绮丽的时候。而道院白墙灰瓦,树木潇潇,恰是城内欲乐的反面。但生选在这处摆宴,就好比吃腻了荤食的人,偶尔想一口素,若硬要另寻缘由,那大约是想杀一杀自家那躁烈蠢动的心思吧。
今夜应约前来的,多是达官贵人,男男女女服色鲜丽,都有争奇斗艳的意味了。出门该如何妆整,胭脂想的是输人不输阵,必得要披金挂银,仿佛出征,你说还是不必招眼了,能平安度过去就好,顶好被误以为是底下人,悄没声息地来又悄没声息地走。于是你说你想穿平日里常穿的竹月色布素,胭脂说那不合礼数,这身要是穿过去,那就真招眼了。后来折中,你们穿了一身中规中矩的服色过去。
冶城道院在金陵城西,路并不远,搭马车前往,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你父活到这把年岁,仅只赴过乡党办的小宴,宴席的主旨一向明确,就是婚丧嫁娶、孩儿洗三、老人寿辰,还从未赴过这等风雅的赏菊宴,他一路上忽然有了超脱他年岁的兴致,忍不住要探问两句这办宴席之人的详情,你心不在焉地回他几句,他见你全不似他那般欣兴,心中猜度你们小两口可是又遇到了难事。这类夫妻间的私密小事,为父的不便多问,便把那点欣兴打迭好了,探问的心思也收起来,一心一意等着与你娘团圆。
马车到了道院门口,还没停稳当,便有道童来迎,说是要道院内敞阔,贵客又是初来,怕你们走迷了道,故此派人来接引。此时离开宴还有几刻,道童先将你们引至你娘歇宿之处,一家三口将近半年未见,忽然得见,你娘又是一场哭,你们劝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劝住,接着又与新妇厮见,胭脂貌美嘴甜,片时就将你娘哄住,哄得她心花怒放,再也想不起问她家里是做何营生的。她两人正说得热,道院住持忽从外来,毕恭毕敬地呼你娘为“居士”,又向周围几人行作揖礼,众人向他还礼,一番礼节往来之后,他才从容说起想要请你父母在这道院中缓缓将养一段时日,养得身体康健了,再回金陵城中住下也不迟。你想也不想便就推拒,言辞颇为委婉恳切,那主持只是微笑,并不多言。他看向你父母,他二人全然不知根底,只觉这处道院着实清净,食物精洁,无一处不好,便都一口答应留在此处。
原本你还存着或许可将人偷偷带走的心,这下不仅带不走,还又赔进去一个。
胭脂见你面色不好,默默靠过来,悄悄握紧你手,似是让你不必过于忧心,你们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过不多时,前头又有道童来请,说是宴席将开,舒公子请二位过去。你眼中的慌张只有胭脂看出,她附耳对你说道:有我在,不怕。
她情愿代你生受这一遭,若是能的话,可那舒公子要的是你。
你的手冰凉透骨,胭脂与你捂着,你们俩就这么手拖手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扫了一眼你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便就将目光收回,与旁的人寒暄了。
这宴席的前半段安然无事,就在你以为能这么安然无事到宴终的时候,舒公子敬了你一杯酒,这酒斟在他饮过的酒杯里,兑了他喝过的半杯残酒,半杯残酒加半杯新酒,此时被他直送到你面前。他这举动,风月意味过浓,宾客们都在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些不甚好听的话。胭脂将你摁下,她起身替你出这个头了。
承蒙舒公子抬爱,只是奴的夫君量浅,不如由奴来代饮,再敬公子双杯。
她说完静静立在那处,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他说我敬的不是你,是他。意思是替无可替,只能他来。
目光都聚到你这头来了,你在桌底下轻轻摇了摇胭脂的手,示意她勿要则声,这场面你能应付。你拿起自己的酒杯,倒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那酒入喉辛辣,辣得你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你勉力忍下那股辛辣带来的不适,朝他一亮杯底,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饮不得急酒,又兼量浅,此杯喝下便觉得有些头晕,实在当不得了,只好少陪,还望公子恕罪。你说完便想起身离席,他拦下你,目光灼灼然:既是饮不得急酒,我手上这杯正合适,怎么,不肯赏光喝一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