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山怕炮火,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说话的声音在打抖,对歌女说了什麽并未太在意。炮火停了,人们从防空洞里蜂拥出去,突然响起枪声,跑在前面的人接连中弹倒下,到许小山,红色的身影在他面前一晃,像一只被弹弓打中的蝴蝶,飘了一下,便坠了。
许小山吓得大叫,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歌女中了弹浑身是血,抱着他拖着他,把他掩在身子下,躲过日军的扫射,在弥留之际说,我有个孩子,求求你。
歌女有个孩子,托付给许小山,帮还是不帮,许小山不知道。
作为一个平庸的以无风无浪走过一生为志向的胆小至极的普通人,许小山将要面对他在乱世中的第一道题。他知道老许会救,但他不是老许,他怕死,他不想死,他想在租界的小洋楼里平安无虞地度过一生。
但他睡不着,闭上眼,歌女一遍一遍死在他面前。
“就就当我还还许老爷的”
“照理我我不该再提提什麽”
“但这孩子是是我唯一的求求你你照看照看他。”
容章先生刚来,屁股还没坐稳,戏瘾上来,先要来一段儿。孟昀舟不怵这个,那戏也是说来就来。
“你你容我,容我容我”
惊讶、恐惧、闪躲、胆怯、气愤、犹疑一瞬间数不清的交杂的情绪在孟昀舟脸上交替闪烁,凝成一个鲜活的乱世之中摇摆不定的许小山。
最后是惊恐和悔恨,三个‘容我’,歌女死了。
三个‘容我’成了许小山一生难以面对的伤疤,刻在他的骨骼上,拷问他。
“啪啪啪!”容章先生抚掌大笑,然后拍着孟昀舟看向彭程,比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拇指:“不错!”
彭程脾气不错但很少夸人,不过这会儿也不吝惜夸赞,连连点头:“容章先生,昀舟不错的。”
容章点点头:“实不相瞒,我看了《青梅》、《悬崖》和《虎穴》,你不是我心里的许小山。”
容章先生说话直接,孟昀舟却面色不改,听他继续说道:“今儿给你道个歉,是老朽眼拙了。那三个‘容我’,你把他们演活了。”
孟昀舟作了个揖:“容老过奖,能得您一句认可,晚辈三生有幸啊。”
彭程见是这麽个走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对了,那个那个小伙子!”他还不知道陶挚的名字,沖他招了半天手:“小伙子!麻烦你,再帮我们泡杯茶,行吗?”
陶挚忙不叠走过去,在茶台上摆弄起来。
这头气氛正好,容章先生把跟他一同前来的男孩往前一推:“许小先生,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孟昀舟看那男孩一眼,心里有点儿不一般的感觉:“这是”
彭程也看出来点儿东西,猜测着说道:“茂生?”
茂生便是歌女托付给许小山的孩子。
容章先生摸了摸花白半长的胡须,点点头:“这孩子是我在青阳山修养的时候碰巧遇到的,我看了一眼,就觉得他是茂生。”
男孩怯生生的,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小鹿似的,很容易受惊的样子。也极度认生,容章先生让他打招呼,他便躲到老先生身后,好半天才伸出来脑袋瞅一眼。
彭程是导演兼编剧,早已将《君子》烂熟于心,他上上下下看了看男孩,点了一下头:“的确很茂生。”
他敲敲桌子,慢慢说起来:“陆慧心是个歌女,出生成长一辈子都在舞厅里。舞厅是个小世界,她二十来年,把世间什麽都看透了。她现实,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但却常常去许家借来些童话书,念给儿子听。如果说陆慧心和舞厅是一切现实的承载,那陆茂生,便是理想和纯真的象征。”
“他人生的前十五年,陆慧心是他避世的通道,是他的屏障,陆慧心去世后,这个人,就变成了许小山。”孟昀舟接着彭程的话说道。
“人设的确符合,我只担心演技上能不能到位。”彭程说话直,一下子点明了,也没想着这是容章先生钦点的茂生,要留几分余地。
“不需要演。”容章先生有作为原作者的骄傲和自信,也有点儿年纪大了、不愿意听逆耳话的老小孩性子:“茂生不需要演,他站在那里,他就是茂生。只是需要磨合,这也是我今天带他来的意思。”
容章先生喝了一口泡好的普洱,如彭程一样,夸赞了几句,然后放下茶杯,把躲在他身后的男孩往孟昀舟面前一推:“小许先生,你可愿意,照顾这个孩子?”
这会儿不是三个‘容我’的事,孟昀舟是个人精,他知道容章先生什麽意思。
磨合磨合,可不是一起喝几次茶的意思。
他在看陶挚,而陶挚在看茶。
孟昀舟知道,他不该看陶挚,他是个演员,一切为了作品服务,不需要看陶挚。
容章先生和彭程都有作为艺术家的敏感,他们都嗅到异样的味道,他们顺着孟昀舟的目光去看,孟昀舟已经把目光收回来,让他们弄不清,这目光之前停留在哪里。
“好。”
“一切为了作品服务嘛。”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容章先生收回疑虑,鼓励男孩往前走:“距离开拍还有两个月,我想着你们先一起生活半个月,要是实在不行,再另作安排。不过考虑到许小山和茂生相依为命,继而生出默契这一点,你们俩的磨合非常重要。”
“嗯。”孟昀舟简短地回应,向男孩伸出手:“你好,我叫孟昀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