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看见她的表情,忽然想起她那夭折了的女儿。也许是那种幸福感也传染给了她,传染给了这位曾经的母亲。
“青少年绘画比赛,蜜,你就用这张画参加吧。”上田老师忽然说道,“早就想说了,但不希望你为比赛而画画。”
她留恋于画面的眼睛尚未移开,我却垂眼重又看向咫尺外的画板。
层次不同的藏青与色调不一的明黄,天空中半个月亮边,是她抛下的亮屑,它们组成的银河从藏青的天际滑过,成为那些明亮黄色的衬托。
路上有两个人,女人手里抱着孩子。
即便看不见脸,即便只是几片黑影,却一样被那些或白或黄的光勾勒出一层温柔的阴影。
所以两个月后,在东京的青少年绘画展览中,我的这张名为「夜」的作品,也被悬挂于画厅的一角。
——虽然那时的自己,尚没能力站在它面前,也尚不能看到那些,被它染上幸福表情的赏画人。
……
不久后我才知道,幸村也参加了那次比赛,拿去比赛的作品是一张名为「睡莲」的画。
“让我想起了莫奈。”那是接近八月中旬,他忽然出现在大阪、我的家门前。似乎是问千岁要了我家的地址,而那段日子,千岁恰巧要跟着亲戚去冲绳度假。
“我很喜欢莫奈。”他弯起嘴角,少年是白色的衬衫,一如他给我的印象。
“幸村君的画确实很有印象派的感觉。”放弃了拐杖全是为了节省时间,毕竟他出现在我家门前已是中午时分,而他竟邀请我去观看「淀川花火大会」。在我惊讶他居然比我这个在大阪生活了两年的人还要了解这里时,他不过是笑言去年来大阪恰逢这天,便跟着千岁白石他们一起去看了。
“我喜欢印象派,”他望着前方,脸上有和煦的笑,在这个多云的日子,就像是一道透明的光,“它让人温暖,有力。”
“……有力?”毕竟这个词语,并不适合那些犹如光中浮影的印象画作。
“忘记告诉你了阿蜜,我最喜欢的画家并不是莫奈,”声音朝向我,我知道他一定是低下了身子,于是自己便扭头对向他鸢蓝的眸子,逆光的瞳孔有碎影浮动,“是雷诺阿1。”
沉吟片刻,想起上田老师借给我的绘画书上,曾经提到过这位大师。同样有着柔和的线条与光阴错综的画面,但他的人物画,似乎更加出色:
“《红磨坊街的舞会》、《浴女》……”在轮椅上细数着他的代表作,却被幸村从一边拍了拍肩。
“阿蜜所说的都对,但那时,雷诺阿简直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他虚妄地凝视着远方,总让我预感到什么尘封已久的痛。
“诶?”
“他从四十一岁起,就被病痛折磨。因为关节炎,必须一直坐在轮椅上,因为手指僵硬,必须将画笔捆在手上画画。”
“……”总觉得胸口像是撞上什么,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共鸣感击碎了我。毕竟,身下的轮椅正平稳前行在升高的坡道上。
幸村大概感觉到了我的惊讶,终于微笑起来:
“就像蜜,”顿了顿,“也像从前的我。”
我怔了怔,似乎闻到了什么并不美好的故事开场,甚至能从他急转而下的声调中,感觉到那是个差点击倒他的往事。
“……从前的你?”
“格里-巴利综合症,也许阿蜜从没听说过。”他行走在路上,语气平静地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是会影响神经末梢的疾病,以至那时的我只能终日在轮椅上度日。”
“……”不晓得这时候的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即便后面的少年依然不快不慢地说着那些往事。
“国三那年,几乎让我放弃网球决赛。”
我没有回头,想起那年自己坐在遥远的观众席上,看着他与青学的新秀,名叫越前龙马的少年飞奔在球场的模样,丝毫不能想象在这之前,他竟只能抱着如此绝望的心情生活在这颗星球。
“每每只能看着雷诺阿的画来激励自己,甚至真的把画笔捆在手上,勉强画些根本不能看的画。”
心脏在用一种慢不下来的速度狂跳,从与他第一次见面,从他的手指抚上我额心的温度被心记住时,就相信他能理解我的痛苦。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狂妄的猜测便是正确的。本质上来说,是彼此的痛苦,让我们显得无比相似。
“所以我能理解阿蜜,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忽然扬起嘴角,“从一开始,一直都能。”
“……”嘴唇被狠狠咬住,心里一瞬便翻滚起酸意。
即便绘画部的每个人都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带着对绘画的爱,进行着各自的创作,但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必须强忍住腥苦,来描绘美好的锥刺之痛。
那是根植于幻灭的树,从一开始就必须忍受疼痛努力开出艳丽的花。
他是这样,而我,也是这样。
眼泪就这样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即便倔强地咬住嘴唇也无济于事。痛苦在全身蔓延,直到双肩微微抖动起来。轮椅被停了下来,少年蹲在我面前,向我递上手帕: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那是他的安慰,温柔得仿佛涓涓细流。
虽然想极力抵抗那煽动般的言语,但不知为何,抽泣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就这样痛哭起来。
那些痛早就折磨得我体无完肤,他的出现,则终于让我卸下那身可悲的盔甲。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像是拧在一起的绳子,就像是两只互舐伤口的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