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之前,司机吓唬人,捏着手中仅存的一张报纸,凶神恶煞地对心田说,赌博犯法?小妹妹,你知道什么是彩票?你家旁边没有彩票站?那有没有电视?你没看那奖都是在电视上开的,本港台翡翠台,哦,电视台也犯法啊?
周予说,要不,就赔给你钱。李也说,就是啊。说着走来拉心田,挡在心田身前。
司机说可以啊,我这一摞一千张,一张5块钱,五千块你们有没有?
阿海劝说,算了算了,她们小孩子有什么钱,叫大人来嘛。看这个校服,南岛中学的,她们学校主任我认识,我来打电话。
小奇的学生卡正丢在桌上,阿海拿过来一看,拨通电话说,啊,好像是高一6班的,对,你们来看看嘛。
虞一走入歌厅时,司机抖腿倚着收银台,阿海则在抽烟,其余大人已经散了,小孩们分成两派,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那一伙谨小慎微地挤在卡座里头静观事态展,她们全是本地人,生怕引火上身被家长揪回去暴揍,化妆包女孩说了,她们岛中惹的事,我们一中才不背呢。(李当场回嘴:什么一中,县一中也算一中?不问问市一中同不同意。)
岛中的一伙则全员站着,程心田被所有人护在中间,她涂了个大红唇,花掉了,唇角晕开一片,她的眼睛也是红的,齐刘海乱糟糟,像个妆卸了一半的可怜小丑。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她:“虞老师!”
虞一简直怀疑自己自带一束追光,在这帮小孩眼中,就像个天降的救星一般华丽登场。
她对老板微笑,“禁烟的。”她用眼神示意墙上的禁烟令。
阿海掐了烟,“老师,你昨晚来过的,大家都是熟人了,谈谈嘛。这位阿兄,”他拍拍司机的肩膀,“跑送货的,小孩子把人家的货全毁了,人家跑一趟不容易,去市里拉货回来,周边几十个村一个个去送的,一趟也就挣得比油钱多点,你们总要给个交代。”
心田把报纸递给她看,那司机说,李说,小奇也说,一人几句,把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其实谁也说不明白,因为没人知道心田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各说各有理,李与小奇一口咬定大人们聚众赌博,司机则再次言之凿凿说六*合*彩压根不违法,开口就要五千块,周予质疑他,你这报纸为什么没有刊号,也没有出版单位?他答不上,又从头开始扯什么翡翠台本港台。
虞一听完,谁也没搭理,寻了一张纸巾,帮程心田擦去嘴角花了的口红。
程心田说:“老师……”话还没说出口,一滴泪就掉下来,“对不起。”泳柔站在她身旁,紧紧搂住她的肩。
虞一转过身,司机说:“怎么说嘛?老师,你长得美,给个说法啦。我也是帮庄家散货,现在东西没了,钱又收不到,我怎么交代嘛?”她明白了个中门道,帮庄家散货,十有八九也帮庄家收彩徒的赌款,南岛乡民买非法彩票,顶多也就是十块二十,这人只是个跑腿的,又不是大庄家,没人会傻到去报警砸人营生,何况小地方讲人情,公安来了,说不定还是他的把子兄弟。
若她此刻只是虞一,她会立马说几句场面话赔个不是再花几百块钱了结这件事,她知道成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有时规则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到底有没有人因为这些滑稽可笑、粗制滥造的非法小报而被害得家破甚至人亡,反正也没有生在她眼前,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就是靠着像这样蒙住一部分良心,才得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吗?
若她此刻只是虞一,她当然会这样想,当然会像个游刃有余的大人,用大人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
但此刻,她不只是虞一,她是虞老师,她的学生在流泪,在等她评判世间公道,其实她没想过自己会做个什么“好老师”的,什么辛勤园丁,她只想在祖国的花园里乱洒肥料制造混乱。
但她的学生在流泪。
“你知道你这报纸为什么没有刊号,没有出版单位吧?你从哪里拿的报纸?”
“庄家那里咯。”
“庄家?不是报社书店报刊亭?你以为报纸随便谁都可以印出来卖的?你也知道大街上就有彩票站,要真合法,那些彩票站怎么都不卖六*合*彩?”
“……怎么就不合法?”司机不再抖腿了,“那大家都这样在买的啊,不光是我们这里,市里也都这样,要不合法,全抓起来?你知道多少人,派出所都装不下的哦!玩一玩嘛,搞这么认真……”
看来,是他蒙住心蒙住眼在干这营生,半知半解,看见有利可图,就假装瞧不见其中风险。
见他态度不算强硬,虞一便说:“这些报纸在打印店打的,量大,一张连一角钱都不用,丢了千把张的,庄家也不见得会在意,你们跑社会的懂变通,怎么会为了这点东西撕破脸?顶多,我补贴你一点油钱,还是你想报警,让警察来帮你算算这批报纸值多少钱?”
司机再与她辩,几来几回,从头至尾,她都没说一句抱歉的话,没说是学生做错了,没赔一个笑脸。最终和解方案达成,司机拿了钱,临走前怨:“管管好这帮小孩!”
虞一笑说:“哪里管得不好?你知道这帮小孩读书多厉害?”
小孩们长出一口气。虞一捏捏心田的脸,“还化起妆来了。”程心田破涕为笑,抬手将脸擦了又擦,擦得更脏了。虞一瞧见桌上散着一堆化妆品,“怎么?大周末的,在玩化妆游戏?”她拣起其中一样拿在手里看。
化妆包女孩说:“你是岛中的老师吧?我们可不归你管。你别拿我的眼影盘!”
“你这眼影盘颜色怎么这么老气?”她俯身盯她的脸,“你这手法不对,要不要老师教你?”
化妆包女孩不服:“你厉害?那你来啊。”
虞一不客气地在卡座正中间落座,出来得急,脸上还素着,正好化个妆,女孩们全围住她看,很快折服,化妆包女孩反复研究她的手法,不情愿地嘀咕着,怎么化得这样自然,这样服帖。“怎么样?学吗?”她将心田叫到跟前做模特,为心田化了个清爽的淡妆,拨整齐了她的刘海。
其她女孩也报名请虞老师化妆,李想化,轮到她了,她又说算了,被化妆包女孩一把摁住说你别装,你明明就想。不论成绩高低,生在城里还是乡县,她们对这世间各式样的美丽怀抱着同样的向往与试探,虞老师往祖国花园里乱洒了一把肥料,就此统一了天下。
在这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中,只有两个人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