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上漂荡二十三日后,王船终于靠近了京都永昌码头。
永昌码头是御用码头,水里没有百姓商船,岸上没有平民脚夫。以礼部尚书为,浩浩汤汤的迎接仪仗排满了码头空地。
太子坐在华盖下饮茶纳凉,一位头顶珠翠的琵琶女抱着琵琶坐在太子旁侧,手指灵巧地拢捻抹挑,如女儿娇俏哼吟的乐声萦绕在太子的耳边。
他烦躁地摇着扇子,抱怨日渐炽盛的太阳。
“他们的船在那儿停了半个时辰了,就是顺水冲也冲到码头了,有没有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小吏说道,“回殿下,前头的人报来,说那船桨不仅未向前划,反而整齐划一地缓缓回退,恰好抵消顺流的水,将将停在那儿。”
太子也没见过这般与众不同的操作,但无疑,萧洵安是故意戏耍他。“他什么意思,本宫已经在此处候了一个时辰,他究竟来是不来?他再不来,本宫要回宫了!”
“殿下!圣上交代,定要殿下亲自将镇北王迎进京来……”
“什么狗东西,竟敢指挥我?”太子将纸扇狠狠掷向说话的小吏。
其实也无怪当今的储君是这副嘴脸,他当初得知文帝允许萧洵安带兵马进京的消息时,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不出意外地传进了紫章宫。
自那日起,他就一直被禁足于东宫,只有他亲自迎接了萧洵安,才能彻底解除禁足。
原本身为储君,接不接亲王,都无关痛痒,可谁让他质疑自己的老子呢?
即使太子已经气得肺腑疼痛,却还是压了压脾气,“你!去问问!到底何时靠港?”
“是。”小吏唯唯诺诺将砸他的扇子递到侍者手中,快步退了出去。
小吏登船,八名尧手合力将小舟迅划向王船。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小吏瑟瑟缩缩地回到太子面前,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有屁快放,不放投江!”
“放放放!”小吏忙在地上磕了头,“镇……镇北王说,没看见殿下的身影,不……不敢靠岸。”
太子不用脑子想便知道这并非萧洵安的原话,而镇北王的确不是这么说的。
萧洵安站在高伟的王船上,俯视着船底水面上那只小舟。
“本王离京太久,有些不识归家路。五妹妹不站在码头上接,王兄我可不知往哪靠啊!”
他口中的五妹妹,正是华盖下的太子殿下。这位太子如今虽是一副暴戾脾气,幼时可不是如此。
当年文帝还是文王,生了四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儿子,还是嫡子。可这小世子许是跟姐姐们混惯了,木马不骑,蹴鞠不玩,反倒喜欢摆弄些簪钗水粉,常在屋里将自己的小脸儿化得浓墨重彩。
虽然挨了不少打,但那到底还是在自家王府里,没教外人瞧见,偶有传言,也没人敢多嘴。
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还是五岁时偷溜出王府,跑进胭脂铺里,给自己涂了个花脸,挽着一条花色披帛被随从追了几条街。
这下儿,不知道的知道了,从前听说却不敢信的终于相信了。
从此,这位小世子,被戏称为文王家的五郡主。
后来文帝登基,小世子长大成了储君,便没人再敢提这绰号。
这小吏听了不敢传话,但太子殿下很清楚萧洵安的那张嘴,自然不肯轻易退步,仍旧坐在华盖下不肯出去。
可日头越正了,太子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
而王船上的萧洵安,正坐在凉爽的舱中陪着黎川看书吃果子。
岸上的仪仗站得头昏脑涨,有人口干舌燥,怨声载道,有人耳鸣目眩,昏厥倒地。
而王船里那些缓缓划桨的尧手唱着歌,袒着健壮有力的胳膊,汗水在投进舱里的日光下晶莹闪亮。
华盖下的乐声骤停,原来是琵琶女不慎弹断了指甲。她伸出断甲的纤纤玉手,娇嗔道,“殿下,妾身手指都弹断了,何时才能跟殿下回宫啊?”
那琵琶女也是一身香汗,鬓衣衫打湿了粘在酥白的皮肤上。脸颊热得红,断甲还劈出了些血痕来。那模样,谁见都怜。
太子殿下终于是不能再拖了,怒冲冠地站起身来,快步冲向码头,“本宫就给他萧洵安这个脸,看他如何好意思让本宫等这般久!”
太子殿下叉着腰,站在码头最前头,最高处。
船头观望的将士走进船舱,“王爷,太子站上码头了。”
萧洵安放下手中的李子,戏谑地笑了一声,“靠港!”
尧手得令,唱起高亢的战歌,王船迅进港了。主船率先靠岸,其他王船并排停靠,船与船之间搭了船板,互相能够通行。
太子殿下黑着一张脸站在王船下,宽大厚重的艞板“通”地一声砸在了他的脚尖前,将太子殿下惊得一跳脚。
“多年不见,五妹妹长这么高了?”萧洵安的声音在太子殿下的头顶响起,太子一抬头,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瞳孔骤缩,不得不眯起眼来。
一个身影渐渐挡住了刺眼的光,在他身上投出一片高大的阴影。
萧洵安一身丹色蟒服,头戴金冠缓缓从艞板行下。黎川则是穿着海天霞的宫装,大小东珠攒的花冠,跟在萧洵安的身侧。
当萧洵安朱墨的靴子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京都已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