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吃不吃呢,估计是不吃的。但她还是把吃的端回去,兴冲冲地赶路,想着他如果不要,那她就趁热尝个新鲜。
她推开门,趿着鞋,带着一脚细粉的沙和一头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韩朔一直坐在电脑面前专注写作,她把食物从热吃到冷,直到见底了他头也不抬。
她不好中途打扰他,于是取来自己的笔记本,坐在他对面也开始码自己的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怎么都不满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抬头,猛然发现正好韩朔也看向她。
两人互相拿陌生的眼光瞅着对方,那一瞬间在他们的眼里好像对方是从未蒙面的陌生人,偶然相逢一般。是长时间专注沉浸之后的疲惫不堪。
他们同时欲言又止,犹豫着谁先开口,最后还是他问,写得如何了,她叹气道:“心里有,笔下全无。”
“看来写论文的感受有时和写作小说相似。”
“依靠灵感的创造性工作大抵如此。”
写作者手中的笔有如一柄权杖。
这件权杖通体上下镶满宝石和钻石因而闪闪发光绚丽夺目,拥有神秘的力量,前端则是锐利尖细的笔尖。
这柄权杖象征着创世的权力,才智之人能用它能描绘出极致美感的景物,感人至深的爱情,恢弘史诗般的情节,或者洞若观火的真理。
打造这柄权杖需要血和泪的领悟,长久的哀叹,煎熬与苦闷那自不用说。
梅宣疲倦地一笑,见韩朔也是如此,不管写小说还是写论文,都是同道中人。
这天夜里起了台风,门窗被风弄得咯吱直响,像是有人在撬门,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
门外风雨大作,门内安宁祥和。
韩朔关上笔记本,放下书,问她在这样的天气之下会不会容易感到孤独。
她心想,怎么会呢,上一次遇到台风,我就直愣愣地站在大风大雨里面,你打着透明雨伞来接我的,怎么你忘了么。
但她张口说的却是,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屋子里,会呢。
人的孤独是伴随一辈子的,而青春期尤甚。他说。
她疑惑地眨眨眼。
他自言自语说道,“我小时候经常挨打,挨我父亲的打。”
“为什么?”
“他是一名军人,性格暴躁易怒。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从小却是文弱阴郁的性情。他常常为之愤怒,觉得我软弱怯懦,不配做他儿子。稍有不如意,他就挥皮带抽打我,好像通过武力就能让我变得阳刚坚强起来。”他笑了,有一丝残忍的色彩,“很可惜,我最终也没有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而是走向相反。”
梅宣头枕在双臂上,想象他是一个受到严厉责打的可怜小孩,遍体鳞伤的,脆弱无依的。心里未免酸涩地产生怜惜之情。
但也只是同情了一小会儿。
她接着想到韩朔毕竟是老了,人一老,就喜欢吹嘘自己曾经受过的苦,把苦难变成一枚勋章,挂在胸前,炫耀给别人看。可惜这些勋章少有人注目。
梅宣感到自己也是他勋章上的一个装饰,他对她的宽容大方和慷慨付出,目的是想让看到这枚勋章的人留下怜悯的眼泪,顺便也让他自己感动得难以自拔。
她想到这里,又自责是不是对他太刻薄了,为什么不能理解一下老人家的心情呢。纠结了几分钟,在纠结中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窗外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她拉着韩朔出门逛逛,好像阳光能晒散阴霾。
韩朔看上去心情也不错,陪着她到处乱走。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总归是没人认识他们的。
阳光很烫,海风从她的袖口灌进来,又热又凉快。
“你最近在写什么?”她随口问道。
“之前写了《曲水》,总感到不尽兴,有话没说完,写得不到位。”
“所以呢?”
“所以我把它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最后决定再重新写一篇,单独写谢灵运。”
她听着听着,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瞅见脚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差点踩到。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停下,只是继续说着:“谢灵运最后卷入谋反阴谋之中而被处死。这样一位写着山水诗的人,死于政治斗争,真是有些讽刺。所谓纵情山水,也是一种贪念。想把天地都装进眼底的心情,与想把权力尽握在手中的欲望,是不是有着共同的本质,都执着于名相。心随境转,境随缘变,山水之乐也就变成权力之欲了。”
她心想,写山水田园诗怎么了,写写寄情山水的诗歌就能表明作者淡泊名利,不恋权势么,六朝人的那些山水篇章有时候是迎合时俗,甚至是用于谄媚权贵的投名状。人嘛最会伪装了,说什么文品见人品,文如其人的,还真不一定,太想当然了。
十四、方华
梅宣弯腰蹲下来,看着脚边蜷着身子晒太阳的一只奶牛猫,试探地摸了摸它的头,它不但没有躲避抗拒,还伸着脖子迎着她的手掌贴上来,她的手心感到软酥酥,柔顺顺的,手感真好。
猫猫晒太阳的时候大概心情大好,先把肚皮烤热乎一点,再斜躺着烤一烤后背。烤着烤着就困了,这里的太阳舒舒服服的,比暖气都热乎多了。这只奶牛猫干干净净的,身材丰满,应该不是流浪猫,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韩朔见她没怎么在听,也蹲下来笑道:“小宣,你不会忘记明天我们就该走了吧。”
她一边摸猫,一边恍然大悟般看着他。还真忘了,总觉得时间还早,好像也没玩什么,文章也没写出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