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翰林路,大夏朝宰相张远樵府的书房里,这位两朝辅身着一身棕红色便服,圆圆的脸上透出和气富态,当朝第一权臣的威势尽敛,仿佛只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富家翁,在饭后的傍晚闲坐在那把样式普通的酸枝木椅子上,半眯着眼,有意无意地听身前的中年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近几年来,随着年纪看涨,张相的精力明显一年不如一年,那些本该宰相担起来的治国安邦之道,往往都由他人代劳,说起显著的政绩,更是收获寥寥,难怪坊间都在传言,说宰相大人若是真有自知之明,早就该让贤身退,把内阁交给那些年轻一代的精锐阁臣,譬如眼下声望正隆的文渊阁大学士杜子建,半年前又新晋了太子太傅的清贵头衔,一时间仿若初升的朝阳般引人瞩目,蓄势待得太久,简直刻不容缓,只等那天际最后一抹残云快快散去,便随时可以一跃而出,大快人心。
但张相却始终沉默地霸着辅之位牢牢不退,有刻薄之人说,自古文官重谥号,最爱那些清流死谏的所谓风骨,张相的吃相感人,想必也是文人那二两风骨作祟,不能免俗。又听说就连正值壮年的当今皇上,在五皇子出生那日高兴之余多饮了几杯后,都借着酒意调侃过此事几句:张相恋权不去,难道是想博个“三朝辅”的千古传世之名?就算他想要,朕还给不起呢。
“你可确定,绝对没人察觉到?事涉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绝对不能有丝毫败露,这孩子的身世固然凄苦可怜,但只要有一丁点隐患,哪怕目送他去死,也绝对不可冒然插手,你明白吗?”张相短短几句话里连用了三个“绝对”,突然睁开的眼睛里居然满是狠厉,那眼神轻飘飘慢悠悠地落在中年人的脸上时,凌厉得仿佛一把剃刀在缓缓巡游,全然不似那和气生财的富家翁。
桌旁垂手而立的中年人样貌清瘦普通,闻言恭恭敬敬地躬身回话:“属下亲自办理,当日亲眼看到那孩子上了马车,又跟了一路,车是裴国公家郊外农庄的运菜车,马夫也是多年的老人,路上见到那孩子的反应也很寻常,屡次想赶走那孩子落个清净,后来见他实在饿得打晃,眼见一时三刻就要撑不住了,而车上刚好又有些吃食,才心软收留了他一刻,带进了府里。之后我又在国公府的周边留意了几天,周边的百姓都认得这辆车,每隔三五日就要给国公府送些乡下庄子里新下来的蔬菜瓜果,听闻以前送的也没这么频繁,就是打这个月起的。那裴国公的外孙,也就是四皇子殿下突然立志习武,小孩子打斗完了总会肚子饥饿,偶尔有一次回国公府探望外公,席间吃了支庄子里送来的玉米,觉得分外香甜可口,所以国公府才安排庄子时常送些进府,再派人送进越秀宫去。”
“眼下那孩子还在乡下庄子里,真正识得他身份的人都已死绝,这条线就算彻底断了,只要他自己不说,他的身份定然无人知晓。此事属下全程亲自操办,从未假手他人,并且只是一旁观察,从未与任何局内人照面,更未插手其中,所以保证无人察觉。”
“这条线你以后不要再管了,后面的事我也不会轻易插手,就随其自行展,这样才不会被有心人察觉。”张远樵轻轻拨着茶碗,沉吟了半晌后又抬头问:“另外那条明路的孩子呢?”
“已经在来京的途中了,只是这孩子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在雁回关耽搁了好些日子,直到月前才把草原上的痕迹完全抹干净。”中年人说罢抬起头欲言又止,但犹豫之下最终还是低下头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相把茶碗轻轻放下,起身踱步到窗前信手推开窗子,有些出神地看着东厢房外的几支素心腊梅,半晌没有说话。寒犹近北峭,风渐向东生,京城的初春寒意尚凛,宰相府的腊梅却已经默默长出了一树的小黄骨朵,在夜风里微微颤动。
“此事不需要你的意见,以你的格局,只会盯着一角一隅的胜负,却忽略了棋盘大势变化。你要知道,唯有时间才是天下至利至强之器,等你什么时候真正悟出这层道理,就能明白我这几招闲棋的用意了。”说完张相背身挥了挥手,中年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无声地转身退下。
中年人走后,张相再次回到桌旁坐下,边闭目沉思边以指敲击桌面,半晌后以微不可查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以天下为棋局,又有哪位国手能一眼勘破这局中劫数?老夫也不过窥得一丝变数,更何况,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