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歌声更远更渺,闻之恍然如梦。杨过听着听着,又掀起盖在脸上的斗笠,冲黄珊道:“珊妹妹,还是我来划船罢?”
黄珊轻盈盈的站在船头,一搦鹅黄素影比湖中芙蓉更婀娜三分,闻言也不回头:“你躺着罢。”又淡淡笑道,“我再仔细瞧瞧嘉兴的样子。”
杨过也不与她辩嘴,只道:“那你也将蓑衣披上,不要生病了。”
黄珊笑道:“我不怕冷。”
杨过从船上坐起来,无奈道:“我怕了你了好么。”他站起身,亲自替她披上雨蓑,又四顾一番,伸了个懒腰,“这有甚么好看的,早看够啦。”
黄珊也不与他搭话,她记不得黄蓉与郭靖是什麽时候来的嘉兴,但记得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嘉兴的中秋是过一个少一个的,说不定何时就走了。杨过也许不觉得什麽,但黄珊看来,嘉兴便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地方,她这一生从未有过去一年那样安宁快乐过。正这样心不在焉的想着,杨过出声轻问道:“你怎么又不开心?”
黄珊一怔,说:“我不开心么?”
杨过道:“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近来总是这个样,到底什麽事,你跟我说不好么?”
黄珊静静划过一篙,笑道:“我心里害怕一样事。”杨过默默听着,她便接着道,“我怕杨大哥若是有一天知道我是什麽样的人,就再不理我了。”
杨过奇道:“你是什麽样的人,我杨过自己长了眼睛,难道看不出么?”
黄珊歪头轻靠在长篙上,问道:“那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杨过嘻嘻笑道:“唔,你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天下第一聪明人,天下第一大善人。”
黄珊莞尔道:“这是什麽孩子气的话?一点不好听。”她叹了口气,“相反,我大概是个大恶人。”
杨过将船上掰开的莲蓬踢下湖,打乱船外潇潇雨声,忽而道:“珊妹妹,我心里想,你跟我杨过是一样的人。”
黄珊心头一动,侧头看过去,却听杨过一笑:“你要问我哪里一样了,我却也说不清,可同你在一起,我便觉得熟悉,像是熟悉到了心里。”他作势拍了拍胸口,漆黑灵秀的眼睛望着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黄珊怔怔的,半晌点了点头。
杨过拍手道:“就是这个样。”黄珊摇了摇头:“杨大哥,或许我杀过很多人,也害过很多人。”
杨过毫不犹豫道:“你杀了什么人,害了什么人,又同我杨过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如今世上再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更亲,你从没害过我,我做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不理你,厌恶你?”他按着斗笠,歪头想了想,声音在湖面雨中回荡着一番任性意气,“更何况,我不信你胡乱杀人害人,定是他们该死,该杀。”
黄珊闻言一呆,恍惚间白玉京的模样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心中顿觉痛苦不堪,厉声道:“不!是我不该杀他,他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她心中兀自悲痛难抑,回神一望,只见杨过正呆立在她面前怔怔不语,她心悔对他发脾气,却又说不出话,心情激荡间恍惚的后退了一步,杨过顿时回神,伸手将她往前一拉,道:“小心!”
黄珊踏空的一步踉跄回船上,人怔怔的望着被杨过牵住的手。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谁也没有开口,晨雨渐歇,迷蒙湖上忽而飘起一阵洞箫声,箫声曲折婉转,忽而缠绵,又转入清畅洒然,闻之仿佛遥见潇潇碧流,汤汤海潮,秋风飒起,涤荡红尘一清。待箫声戛然而止,两人才恍然回神。
长篙横在舟上,小船正信波而飘。
杨过笑道:“咱们回家罢。”
黄珊望着他的面孔,心中一酸,道:“杨大哥,对不起。你怪不怪我?”
杨过道:“你就算打我一顿,我也不怪你,何况几句话?只是见你难过,我心里也觉得难过。”他扬起一个洒然的笑来,张开手臂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回去做月饼,买闸蟹吃!你再教我练剑读书,好不好?”
黄珊靠在他肩窝上,心头酸楚仍在,但安宁之感如潮水般渐渐涨起,她说不出话,只“嗯”了一声。
不多时,两人便划船靠岸,杨过提起箩筐与她并肩往窑洞去,一路上又不停说些玩笑话逗她开心,黄珊虽不觉多开心,但为了让他宽心,慢慢便舒眉展颜起来。
二人说笑间已到了家,打开柴门走近窑洞,却见洞门虽好好掩着,但上面的挂锁已不知被谁生生扯落在地上。黄珊心中一跳,还没动作,杨过冲她一指比在唇前,脸上神色变换的噤声半晌,猛然开门大喝:“大胆小贼!给你爷爷我滚出来!”
黄珊只听得一个少年“啊”的喊了一声,杨过却正瞧见一个少年从自家炕上跳起来,他这还哪有客气的,两三步跑进屋骂道:“你干甚么闯进我家来,还打落了门上的锁!”他一面说着,眼珠一转,身影忽而一晃,使出凌波微步要出其不意擒拿住那少年。那少年确实被他飘忽的轻功吓了一跳,但他自小学上乘武功,杨过的手甫一挨上他,他便下意识使出大擒拿手来与他过招。两人半斤对上八两,正过了几个回合,只听门口一个清澈娇柔的声音道:“杨大哥!”
那少年只觉得这声音好听之极,心神一晃间不由得望门口一看,恰见一个少女素立晨光之中,她身裹鹅黄裙衫,乌发杏脸,清丽绝伦。杨过趁他失神,手上一翻绞住他腕子,对着他屁股一踹,将他按倒在地,一股火生的邪性,不由骂道:“看甚么看!你这小贼敢到你杨爷爷家里打秋风,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看我不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