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举目一瞧,此人好生面熟,他是谁呢?再仔细一瞧,果然认得,随口问道:“汝不是晋国解扬吗,来此作甚?”
解扬见楚庄王将他认了出来,自忖瞒他不住,便道:“在下奉了寡君之命,前来告诉宋军,让他尽管坚守,晋军马上就到。”
楚庄王道:“原来汝是跑来和我大楚作对的!当初北林之役,汝为我将贾所擒,寡人没有杀你,今番又自投罗网,汝说该不该杀?”
解扬倒也坦荡:“晋楚为仇,已非一日,今日外臣为宋而来,又为大王所获,想杀便杀,又何说乎?”
楚庄王曰:“汝既然奉了晋君之命前来使宋,必有文书在身,请取出让寡人一观。”
解扬道了一声“好”,遂从夹衣之内取出有字之帛一张,呈给楚庄王。
楚庄王默读一遍说道:“宋城破在旦夕,汝能反书中之言,说汝国中有事,‘急切不能相救,恐误你国之事,特遣我口传相报’。如此,则宋人绝望,必然出降,省得两国人民屠戮之惨。事成之日,当封汝为右令尹,留在楚国。”
他见解扬低头不应,度他是有些怕了,威胁道:“汝若不从寡人之言,将你五马分尸!”
解扬暗自思道,我若照熊侣所说的去做,岂不有背为臣之道?为国不忠乎!若是不允,小命非丧在你熊侣之手。死,我倒也不惧,可我死了之后,谁来传达寡君之命?罢罢罢,我假装允他,先向宋人传达了寡君之命再说。
想到此,解扬慢慢抬起头来,佯说道:“好,外臣听大王的。”
楚庄王大喜,当即让兵士押着解扬登上楼车向城里喊话。
“喂,城里听着,我是晋大夫解扬,奉寡君之命前来送信。晋军已发,不日即到,请你们务必坚持下去。在下被楚军抓住了,楚王命在下欺骗你们,说晋军不来了,要你们投降,你们千万别上他的当!”
楚兵做梦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赶紧将他扯了下去,拖进楚庄王大帐。楚庄王拍着桌子吼道:“汝真行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无信者岂有如汝者?汝自己寻死,怪不得寡人。武士何在?将他推出大帐,五马分尸!”
解扬并不害怕,徐声答道:“大王之言,外臣不敢苟同,大王说外臣无信,这信,看您怎么看。臣若有信于楚,必然失信于晋。假使大楚有臣而背大王之言,以取媚于外国,大王怎么看?大王所说的信,难道非要臣下取信于外国吗?果真如是,您就把外臣杀了吧,好叫楚人知道,楚国之信,在外而不在内!”
楚庄王长叹了一声说道:“忠臣不怕死,你就是一个,寡人不想杀你,去吧。”
解扬捡了一条命,既有些意外,更有些感动。走时,趴下给楚庄王磕了三个响头,心悦诚服地说道:“大王,外臣服了您了!外臣到此时方才明白,大楚为什么能在您的手中得到腾飞!”
楚庄王听了这话,感到很受用。这个解扬,我抓了你两次,你也没有屈服。就连杀你,你还是没有屈服。放了你两次,你才屈服。看起来,要征服一个人,远比杀掉一个人要难。王孙满呀王孙满,你的话对极了!
宋人因解扬之告,精神为之陡长,守志愈坚。楚军攻了数十次,那城岿然不动。公子反见一时半会儿攻它不下,便在城外筑了一座土山,比宋都还高,山上还建有小型城堡,既可在上面观察城内情况,又可在里边开会指挥战斗,还可以在里边睡觉。他坐在里面视城内的情况而发布命令,有时猛攻,有时缓攻,有时不攻。攻与不攻,如何攻,全视城内情况而定。城内松懈了,他就猛攻一阵子,让他们不得安逸;等对方都上城防守时,变为缓攻或停下来。如此一来,把宋人搞得疲于奔命。
这是一场艰苦的持久战,战争从九月份算起,一直打到来年五月,打了近九个月。
九个月时间,城里的粮食即使堆满了仓库,也早已吃光了。何况,城里的粮草并不充裕,不得不掘鼠罗雀以为食。雀吃完了,便易子而食,拾骸骨为爨。
楚军的情况虽说比城内好得多,但为了节省粮食,改为一天两食,还只让吃个半饱。就这,军中的粮食也快吃光了。七天,仅仅只剩七天的军粮了。
楚庄王听了军吏的禀报,默想了许久,登上土山,瞭望了一阵,见宋人虽说饿得东倒西歪,但守城的决心未变,连七十岁的老翁,十几岁的娃娃,或持刀,或持棒,甚而手拿石头,在城头上坚守。他轻叹一声道:“想不到宋人如此顽强!”他又想起了王孙满那句话——“在德不在鼎”!“撤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这个“撤”字刚一出口,有一个小将扑通跪了下去。楚庄王举目一瞧,乃是军正申犀。只听申犀说道:“大王,臣父出使齐国,明知非死不可,但也不忍负大王之命。大王也曾面许,臣父若为宋人所杀,一定起兵,破灭宋国,为臣父报仇。可臣父已经死了,难道大王忍心去负一个亡人吗?”
楚庄王无言以对,一脸的惭色。公子反内心深处,不希望撤兵,但又不敢硬谏,听申犀这么一说,就坡下驴道:“大王,您知道宋国为什么不肯降我?”
楚庄王摇了摇头。
“宋之不降,是觉着楚与宋相距太远,粮草不继,不能久持。若使士兵在城外筑室耕地,示以长久之计,宋人岂能不惧!”
楚庄王眼睛为之一亮:“此计甚善。”乃令军士沿城一带起建营房。十二人为一组,四个人攻城,四个人建房,四个人耕地,十天一换。于是,楚军一边攻城,一边开始了另一种日子。
此种情况被宋人打听到了,也看到了,心中大惊:看样子,他们是在和我们耗呢!该死的晋军,到底来不来也?
谍人报曰:“晋军不会来,晋人压根儿就在欺骗我们!”
这个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宋人动摇了,宋人哭泣了,宋人崩溃了。这一崩溃,华元慌了,他明显地感到国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对他尊重,何止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是一脸的怨恨。当初,若非他竭力主张杀申无畏,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唉,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铤而走险了。
“主公,看来,楚军要和我们耗下去了。晋人呢?晋人根本没有出兵相救的意思,我们被他耍了!为了主公,为了大宋,臣下决计去楚营一趟,面见公子反,劫之以和,或许可侥幸成事也。”
宋文公听了他的话,很是感动了一阵。但感动归感动,这次行动是否能够成功,他心中无数,不无担心地说道:“这样做行吗?一来,公子反宿在土山之上,汝如何进去?二来,即使进去了人家会不会答应退兵?弄不好,白丢了汝一条性命。”
华元道:“臣下观察楚军的情况已非一日,连公子反左右将士的姓名和换班的时间,都已了然在胸。何况,战争已进行了九个月,楚军早已疲惫,更不会想到,我宋人自顾不暇,还会去劫他的元帅!您放心,臣下这一次前去,定然能够成功。”
宋文公长叹一声道:“汝这么一说,寡人心中好受多了。但此行关系社稷存亡,汝要倍加小心。”
华元向宋文公拜了三拜:“主公保重,臣下这就回去略做准备,请主公静候佳音。”
宋文公道:“别急,寡人设宴为汝饯行。”说是宴,仅仅半盘花生米、一盘霉咸豆,外加两碗白开水而已。
宴毕,谯楼已打三更。华元在前,宋文公和众大夫在后,默默无语,仿佛送英雄上刑场一般。
这个华元,才能一般,个人品质也是一般,宋文公与祖母通奸,而又弑君自立,他也装聋作哑。大棘之战,因他分肉不均,为郑人所获,逃归后不只不知道惩罚羊斟,还傻呵呵地问羊斟道:“那天是不是马受惊了?”羊斟直言不讳地回道:“跟马没关系,跟羊有关系。”这一次他力劝宋君杀申无畏,又为楚之伐宋制造了一个借口。如此一个庸人,但当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竟能不顾生死地缒下城去,潜入土山之城堡。
公子反正在梦中,忽觉有人在晃他的肩膀,他慢悠悠地睁开双目,见一壮汉,手持明晃晃的匕首,站在他的榻头,大惊曰:“汝是何人?”
华元低声回道:“在下乃宋国右师华元。”
公子反吓了一大跳,欲要起身,被华元按住了肩膀,公子反惶声问道:“汝要做什么?”
华元道:“在下不想做什么,奉主公之命,特地前来求和。元帅若见从,当世从盟好;若是不允,元与元帅,当同归于尽矣!”言毕,将那匕首晃了两晃。
公子反忙道:“有事好商量,不必动粗。”
华元收了匕首,谢曰:“死罪勿怪!情势已急,不得不如此也!”
公子反见他收了匕首,神色从容了许多,问之曰:“请右师实话告诉我,宋都之情形如何?”